那次的大朝会,本质上就是一次皇权和臣权的正面碰撞。
当时,总摄大政的郕王一直推脱不肯处置王振余党,引起文武百官的不满,在大朝会上逼谏,强迫郕王立刻处置,甚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当中锤杀马顺等人。
这件事情的本质,是文武百官在威逼皇权,而且是完全正面,不留丝毫余地的碰撞。
这次其实也有苗头。
互市的事情,天子只跟那么两三个大臣通过气,并没有跟文武百官商议,直接就定了下来。
这种乾纲独断的行为,实质上是对臣权的侵蚀。
如果说连这种大事,天子都可以一言而决的话,那么朝议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鸿胪寺的奏疏递上去之后,才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但是议论是议论,皇权和臣权之间的斗争,不是只有正面冲突一种。
譬如在内阁的时候,高谷就很聪明,他将所有矛头都对准了王文。
只要打掉了王文,一样能够起到打击皇权的效果。
事实上,在过去皇权和臣权漫长的斗争当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采取这种方式。
并不直接发生冲突,而是通过打掉皇权的代言人,来维护臣权。
老大人们斗外戚,斗勋贵,斗宦官,本质上都是在斗皇权。
这是有限度的斗争。
因此,就算是天子在斗争中失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等待下一次卷土重来。
但是,正面冲突就不一样了。
一旦演变到发生正面冲突的局面,那么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必然要承受皇权的反扑,引起朝局的大面积动荡。
这种层次的动荡,可就不是撸掉一两个侯爵什么的,这种对整个朝堂不痛不痒的风波了,动辄便是大批大批的官员会被牵连。
这才是俞士悦担心的地方。
如今的朝廷,也才安稳了没几个月,怎么能经得起这番折腾?
于谦也有些拿捏不准,沉吟半晌,方道。
“这只是于某的猜测,不过就目前的迹象来看,应该没有别的解释,鸿胪寺的奏疏明发各衙门,天官和首辅两个人,必然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如今正值京察之时,据说,这次京察,王简斋定下的标准比以往都要严格,这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有七八个都察院的御史,都被降等谪迁到了地方。”
“朝中许多大臣,尤其是科道那边,已是颇有怨言,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岂会不趁机攻讦王简斋?”
俞士悦依旧皱着眉头,道:“这不奇怪,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演变成内廷和外朝的正面斗争吧?陛下难道不会出手阻止?”
于谦叹了口气,神色更显忧虑,道。
“于某正是担心这一点,若是事情止于王简斋的身上也就罢了,但是只怕真的闹将起来,想要把控好这个度,就不容易了。”
“更重要的是,沈翼的这份文书当中,对皇店的描述含糊其辞,我当时问过,他也只说是查抄了王振等人的产业之后,内承运库开的店铺,不肯多说,所以于某担心……”
后面的话,于谦没有说下去,但是俞士悦已然明了。
沈翼是不肯多说,而不是不清楚。
他不愿说,只能说明,天子不让他说。
以俞士悦对天子的了解,他老人家不让说,一定不是出于心虚,有很大可能,是刻意为之,早就准备好了后手。
说不定,如今群情沸腾的场面,正是天子想要看到的。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丝无奈,道:“这朝局才安稳了没多久,却要再起波澜,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于谦瞥了他一眼,淡淡的道:“算算日子,陛下登基也有小半年了吧?”
俞士悦点了点头,却不知于谦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不过紧接着,于谦便继续道。
“这段日子下来,陛下在朝政之上,除了少数时候,基本都是顺从百官之意,你觉得,这正常吗?”
俞士悦愣了愣,没有说话。
于谦面上浮起一丝愁色,起身望着窗外似满非满的圆月,轻声开口道。
“皇权巍巍然,凛然不可犯,总需要些垫脚石,才好站得更稳啊!”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俞士悦张口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半晌过后,俞士悦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但却嘶哑无比。
“廷益,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于谦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那轮圆月。
明明他就站在不远处,声音却仿佛隔着很远飘来,口气依旧平静,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两害相权,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