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宣八年元月初九,冰雪覆盖的魏州顿丘大地,普通小民还沉浸在新春氛围之中;县东一座土寨,灰扑扑的矗立在一大片桑榆杂林南面的雪原之上,远处的黄河大堤,仿佛一条银色的巨龙往东北方向延伸而去。
这是河淮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寨。
一道两里长、丈余高的土围子,圈围住百余户人家,仅在北面通往黄河大堤的方向,开了一道寨门;一座竹木搭建的简易望楼位于寨门的内侧。
拂晓时,天际泛起鱼肚白,泄出青朦朦的天光,但寨子里还是黑咕隆咚一片。
几名寨丁提着灯笼,从挤满破败茅草房的土路间,走到寨门望楼前,望楼里没有人,却见昨日负责守夜的几人都缩在望楼下的草阁里呼呼大睡。
“恁你娘,什么时候了,还他娘躲下面睡觉,就不怕虏兵杀过来,将你的狗|卵割掉!”为首的大汉,上前就将呼呼大睡的两人踹倒,破口大骂。
“这么冷的天,守上面谁吃得消,”守夜的人嘀嘀咕咕的爬起来,嘻皮笑脸的抱怨道,“到时候没等到虏兵杀过来,我们的狗|卵却先被冻得梆硬!这几天到处嚷嚷虏兵、虏兵,北面那么多的大城雄镇,哪里容他们杀到咱顿丘县来?再说了,也没见大房老太爷他们躲城里去啊!”
鲁国公册封鲁王,四天前就在数千骑兵的簇拥下进入魏州坐镇。
驿骑在官道上快马加鞭穿梭,将一封封令函发往河北诸州县,州县之下的巡司坞寨接到命令,要求将乡兵义军立起武装起来备战,加强防御。
这时候不要说普通小民觉得战事还远,乡绅士子也大多觉得形势不至于坏到这地步——大越立朝以来,在河北东部修筑雄州、霸州、莫州等雄城,而在河北西部,沿着太行山东麓,又有保州、定州、真定等大城,城池之间坞垒工事纵横,屯驻重兵把守。
当年契丹数十万骑兵都未能彻底撕开这条防线,被迫在澶州签立城下之盟撤兵而走,现在说刚刚吞并燕蓟的赤扈人,马上就将撕破这条防线,杀到黄河沿岸,有几人会信?
不管州县催促是何等的惶急,乡野之间还在有条不絮的享受着一年难得的、什么都做不了的闲暇时光了。
帝国在接敌最近的河北,防御体系像一架破败不堪的机器,缓慢的启动着。
中年壮汉骂骂咧咧的爬上望楼,叫寒风携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凿实生疼。
他当即也理解守夜的人夜里为何要躲到下面去了。
寨丁基本上都是穷苦汉子,自备衣甲都极其单薄,望楼上四面都没有遮掩,人站上面,不要说守一夜了,半盏茶的工夫,身体里不多的暖气就会吹散、窝心凉。真要在望楼上硬撑下去,人随时有可能冻僵过去。
中年壮汉正准备喊人找几张苇草席子遮挡寒风,这时候注意到北面的林子里有数点黑影驰出。
胡楷虽是士臣,此时他却身穿铁甲,披裹猩红的大氅坐在马鞍上,脸色沉毅的眺望北面的空旷原野。
徐怀与曹懿、杨麟、邓珪、杨祁业等将率领数百骑兵,簇拥在胡楷的身后。
勤王诏颁传诸路已有半个月,胡楷到蔡州赴任已有十日,但除了京西南路副都总管曹懿从襄阳府率三千步甲外,荆湖北路、荆湖南路、成都府路、剑南东路、剑南西路的勤王兵马都还不见踪影。
邓珪最终作为曹懿的部将,随襄阳府军进入蔡州参战。
蔡、许、陈、汝等州,地处中原腹地,久未历战事,武备松驰之事,胡楷是有心理预期的,但他到蔡州赴任十日,蔡州团练乡兵明面录有一万两千余兵额,但目前集结不到三千人。
这些乡兵装备还都极差,所持皆是简单的朴刀、枪矛、木盾等兵械;将最简陋的皮甲统计在内,不足三百副,马匹仅五百余匹。
蔡州兵马都监司台帐录有刀弓铠甲计有三万余件,打开武库清点,兵甲军械实数不足帐目的一半,而大多数的刀枪都锈迹斑斑;两千余张弓弩以及大批盾牌都腐朽不堪,几乎挑不出几件能用的。
气得胡楷也是大开杀戒,上任十天,开铡处斩官吏二十余人。
虽说武备之事难以猝然好转,但胡楷敢开杀戒,却也令蔡州大大小小的官吏以及先期随副都总管曹懿率兵马增援过来的京西南路都部署诸将心惊胆颤,对胡楷的命令不敢阴奉阳违。
然而远水难灭近火,胡楷将所集结乡兵都交给杨麟统领操练,两三个月难以看到效果。
随曹懿第一批抵达蔡州的援军,即便兵甲装备要看一些,但战斗力能有多强,在两年多前的桐柏山匪乱中就得到检验,实在不值得寄以多大的厚望。
而从西南其他诸路征召、却姗姗未到的援军,将会是什么一个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胡楷也只能接受徐怀、杨麟等人的建议,放弃集结大军越过颖水,到京畿南部地区参战的雄心壮志,将主要心思放在许、陈、蔡、汝等京南四州、特别是颍水两岸的防御上。
胡楷也认可桐柏山众人对战事的判断,真正的危险并不是这一次的京畿防御,而是赤扈人占据燕云,视河东、河北的防线如无物,能够一次接一次的进入河淮屠戮劫掠。
他们此时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将虏兵限制在京南四州之外,避免京南四州在这一次的战事遭受惨重损失,并加紧一切时间,整饬京南四州及京西南路的武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