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淮南会战期间,包括寿州大部、光州等地在内,淮西北部大部分地区都曾沦陷于虏骑铁蹄的蹂躏之下,上百万民众也是仓皇逃窜,或南下或避入淮阳山的深山老林之中。淮南会战结束之后,绝大部分的民众都回归乡野——毕竟那里才有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潢川、固始、光山等县前后数年间两次惨遭虏兵侵入,虽说地方受到的破坏更为彻底,也有相当多的民众迁往淮源、信阳等地安置下来,但还有相当多的民众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重回故土栖息繁衍。入夏后,抽穗的麦秆在微风中摇摆。虽说即将进入夏粮收割的时节,但坐在田埂上歇力的农夫,腰背早就被磨难压弯,佝偻着身子,心里盘算着扣掉上缴的佃租、粮税以及不计其数的加征,还能剩下多少粮食,能不能够一家老小支撑到秋粮收割。枯瘦麻木的脸上皱纹禁不住又深了一分。一辆马车从北面驶来。即便在日渐炎热的初夏时节,马车还是拿帘子密密遮住,叫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马车原本有一队兵卒护送,但在看到潢川城在望之后,这队护送兵卒就径直往北面折返而去,似乎不再关心马车接下来何去何从。神色木拙的车夫与一名小厮打扮的青年坐在车辕上,驾车往潢川城驶去。潢川乃光州州治所在,位于潢水之畔,遂名潢川,潢水穿城而过,将潢川分为南北两城——早年潢川南北两城各有城墙、城门,城埠繁盛,但两次沦陷,在战火的摧残下早就面目全非,此时还远远未能恢复元气过来。马车在潢川城北城门前停下来,这时候车帘子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揭开一道缝隙,一双阴翳的眼珠子从缝隙里朝城墙窥望过去。这一段城墙上,有百余骨瘦如柴的民夫正在炽热的烈阳下,被官差驱赶着,将经过筛选的泥土倒入板槽之中,然后拿碾子一点点夯结实,与之前的残破土垣结合在一起。有一名彪健武将守在城头战棚里,看到马车在城门停下来,很快就下了城墙,按刀从城门里走出来,走到马车前,打量车夫及小厮两眼,又伸手揭开车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却不想车厢里的客人此时坐得有些靠里,车厢内外的光线反差太大,一时间没有看清楚客人的脸,武将有些不确认的问道:“是田先生?”“周校尉,是田某!”客人坐马车里身子往前倾了倾,叫彪健武将看得清他的脸。“孙将军上次没有为难你,你怎么不知好歹,又跑来潢川?”彪健武将蹙着眉头,不满的低声质问道。“孙帅倘若觉得田某是桩麻烦,深恐田某会给孙帅带来杀身之灾,大可以将田某当作一桩大功献给南朝朝廷,田某绝无半句怨言!”客人在马车里淡然说道。彪健武将从半揭开的车帘子里,盯住客人看了片晌,最终朝守在城门前的兵卒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拦截道路的拒马拉开来。接着彪健武将又着人牵来一头青骡子,他骑上青骡子,亲自护送马车往将军府而去,也不叫手下兵卒靠近。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率部接受招安,编为归德军,负责驻守光州。光州辖潢川、固始、光山、商城等县,囊括淮河中游南岸这片东西绵延逾二百余里、南北纵深一百二三十里、南接淮阳山北麓群岭的广阔地域。照理来说,总兵马高达三万之巨的归德军,足以沿着淮河南岸建立稳固的防御,但孙彦舟率部抵达光州,就率嫡系兵马进驻潢川城里,找种种借口,不愿沿淮河南岸展开,要不说千方百计沿淮河南岸建造一座座坞堡寨垒构造稳定防线了。归德军都主要扎驻在潢川城里,直接征用民宅充当营舍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但问题是光州前后两次沦陷,不仅城门楼等附近建筑被烧毁,不仅仅城墙被大面积挖塌数十处,城里的建筑也基本上过了一遍火,绝大多数都只剩些残垣断壁。拿这些屋舍充当营舍,最初的场面是何等惨淡,是完全不难想象。不过,距离归德军进驻潢川城都过去两年了,客人坐在马车里,从车窗缝隙看城中依旧混乱不堪,在街巷间乱窜的归德军将卒军容不整,也禁不住深深蹙起眉头来,但继而展颜一笑,心想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倘若是心志坚定、大志宏图又善经营之辈,又岂是能轻易降服的?孙彦舟的将军府原为潢川城一座私人园林,这两年驱使上千民夫狠狠的整饬了一番,虽然谈不上尽善尽美,但在潢川城此时仍一片狼藉之中也是鹤立鸡群。客人在彪健武将的引领下,一路穿堂过巷,最后走进一座半是池塘、半是假山、庑廊环绕、花树掩映的庭园里。身形魁梧的孙彦舟袖手站在一座建于假山之巅的凉亭里,目光冷彻的盯着走进庭园的客人;一名青年将领却是热切的从凉亭迎过来:“田先生这趟过来,一路十分辛苦吧?”“大公子客气,儒生这点辛苦算得什么!”田儒生笑着给孙彦舟长子孙再春行礼,又走到假山,朝站在冷冰冰站在凉亭里的孙彦舟行礼,“儒生见过孙帅!”“你又来潢川做甚?当真以为孙某之前的话是说说而已,今日见着还会手下留情?”孙彦舟冷冷的说道。“父亲,田先生难得过来一趟,他有什么话,我们姑且听之。倘若田先生说的话,父亲听不顺耳,再将田先生送走就是,又能有什么妨碍?”孙再春在一旁劝说道。孙彦舟厉色瞪了长子孙再春一眼,他再糊涂也知道田儒生能一路顺畅的走到他面前,定是出自长子的安排。“倘若南朝没有戒备,放心将孙帅率归德军调往腹地驻守,儒生自然不会过来自讨没趣!”田儒生抬起头,抱头问道,“但此时孙帅大祸临头,难道还吝啬听儒生一言吗?”“你少危言耸听,”孙彦舟冷笑道,“赤扈集结三十万兵马,两年都未能从汝蔡啃下一块地,现如今不得不从中路撤兵,我就想不明白,潢川怎么就大祸临头了?”听得孙彦舟直指痛处,田儒生脸皮子禁不住微微抽搐了两下,继而又平静语气说道:“王师南下,受阻于汝蔡,乃是不争之事实,非儒生所能否认,但京襄强与不强,能不能守御其土,与潢川何干,与孙帅何干?孙帅不会忘了,当初就是京襄暗中勾结蒋昂、孙延观等辈,才最终坏了孙帅的算计?又或者孙帅当真不知道,京襄一直都有奏请朝廷,对归德军加以戒备,没有一天不想着肢解归德军?想京襄之申州,辖确山、青衣岭、楚山、信阳、淮阳、罗山诸县,然而申州行营辖下兵马部署,却南重北轻,其沿浉河右岸修筑坞堡驻以上万精锐,总归不会防范我京西兵马的吧?孙帅试想今年秋冬,王师再次渡淮南下,大军围困潢川城,京襄会派出一兵一卒相援吗?”孙彦舟沉默不语,田儒生继续说道:“儒生此行,也没有奢望孙帅能当机立断,此时就做决断——只是以往受孙帅照料,实在不想孙帅事到临头却一点准备都无……”“你们今年秋冬,一定会从东路渡淮?”孙彦舟沉默良久,问道。“孙帅以为呢?”田儒生反问道,“又或者孙帅以为归德军能守住潢川,南朝最终对孙帅释清猜疑,委以重任?又或者孙帅以为拼个两败俱伤,再指望宗王还能网开一面?”“相信孙帅并不喜儒生在潢川久留,话已带到,儒生就此告辞,希望孙帅早做准备,以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田儒生又劝说一番,见孙彦舟还是无动于衷,就请辞离去。“田先生难得来一趟潢川,又与胡帅关系莫逆,是否……”孙再春看向父亲孙彦舟说道。孙彦舟挥了挥手,无意叫田儒生这时与胡荡舟见面,示意彪健武将亲自带田儒生出城,不要再节外生枝。看到田儒生离开好一会儿,父亲都没有离开凉亭,孙再春又说道:“我觉得田先生此行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或许此时无需做什么决断,但有些准备还是必须要做的——是不是着陈金雕领一小队人马潜往建邺,将娘亲、四儿他们接出来?”“你以为朝廷在建邺城外赐了一座庄子,叫咱孙家老小十数口在那里享受荣华富贵,就没有暗中派人盯着吗?”孙彦舟看了长子孙再春一眼,语气冰冷的说道,“再一个,真将你娘亲她们暗中接出来,但诸将妻儿老小都遗弃不顾,日后谁还会听从我们父子俩的命令行事?”“……”孙再春愣在那里,一时间有些看不懂父亲眼睛里那阴冷的寒芒。“你口口声声说决断,但现在你知道决断不是一件容易事了吧?”孙彦舟甩袖走下凉亭,在离开庭园之前,又丢下一句话,“你好生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