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贞仪口中的橘子,詹枚的眼神逐渐惊叹:“橘子灵性至此,大约是哪个神仙派来的罢……”
橘子脑袋往后微仰,嘴巴一缩,成了个“0”形——噢吆,这小子竟然窥探到了它的来历!
詹枚乍看沉稳,实则也是个话匣子,当然,这也可以被称之为健谈,毕竟他说话还算讨喜,而不像王元那一款——王元是哪一款?用锡瑞的话来说,话密而欠揍,虽不宜室宜家,胜在宜打宜骂——橘子此时这样比较着。
橘子眼中那健谈的话匣子还要再说时,钱与龄过来,将贞仪拉走了,橘子也哒哒哒地跑着跟上去。
钱与龄把贞仪拉到了一群小姑娘们中间,炫耀道:“……这就是我常说的灵秀天成玉雪可爱的邻家妹妹了!现如今你们总信了吧!”
“就是你做的大兄酣睡打油诗呀!”
“与龄未曾夸大,这位妹妹是当真有灵气!”
“方才打灯谜时,你们都瞧见了吧!”
“妹妹今年可有七岁?平日里读什么书呀?”
一群多和钱与龄、淑仪她们同龄的小姐们围着贞仪询问逗哄起来,有人还上了手,弯腰去捏那圆嫩脸颊,和她头上坠着的绒团子。
单是对人上手还不够,橘子也未能幸免,它被钱与龄强行抱着,在一群女孩子们的魔爪下被挠乱了毛发,显出别样的麻木颓废,还被猫瘾颇重的钱与龄伺机狠吸了几口。
直到人群中有人说了句:“印太太回来了!”
钱与龄这才撒开橘子,和淑仪一左一右牵着贞仪,快步往人群中心而去。
贞仪看到了那位被一众女眷们围着说话的“印太太”,是位很清瘦的年轻妇人,发髻整洁,衣裙素雅。
面对众人寒暄,她面上始终挂着淡笑,拿双手比划着回答。
钱与龄小声告诉贞仪,印太太不会说话,自幼是个哑女,“印”并非她的姓,而是她名阿印。
阿印的母亲,是袁枚的三妹,名唤袁机。
袁机是个有名的才女,诗词在女子间广为传颂,只是早故,其事迹很令人唏嘘。
众女眷们见着阿印,便不免忆及其母袁机,听众人零散说着袁机夫人,贞仪有些好奇。
杨瑾娘便与女儿低声说起袁机生平之事。
袁机尚在襁褓时,家中便为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方家中姓高。
随着长大,那高家公子逐渐显露出暴戾性情,时常殴打家中人,且生得弓背斜眼,高父眼见如此,自觉不配袁家女,便主动退亲,声称儿子有疾。
彼时袁机正值少年,却不愿退亲,称:【夫婿有疾,我侍之;夫婿死,我守之。】
自此,守着高家信物啼哭,以绝食表志。
数年,高家再次登门,为免两家成仇,不得不如实说明自家儿子不成器的事实,然而袁机仍旧坚持践诺,认为既然定亲便当从一而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亲。
如此拖延至袁机二十五岁,拖无可拖,到底还是成了这门亲。
婚后,袁机恪守妇道与三从四德,面对其夫的虐打,她悉数忍下。其夫不允她写诗,她便焚尽诗稿。
如此数年,直到那男人染上赌博,输光了家产与袁机的嫁妆,并要将袁机母女卖了抵债,高母阻拦,却被儿子打断了牙齿。
袁机带女儿逃至尼姑庵中,让人往袁家送信求救。
几经辗转打点,袁家人才得以将袁机母女带回。
乾隆十七年,袁机随兄袁枚迁至金陵随园,自此后居于随园中,每日着素衣,不再妆点,寡居修行,很少见人。
即便如此,她也私下令人送银两捎回“婆家”,常写诗表达对婆母的思念。
在她的诗中,常将自身的不幸归为“天命”。
她郁郁而死后,将孤女托付给兄长袁枚夫妇抚养。
袁枚曾写下《祭妹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袁家小辈中也多见“合族笑姨痴”的叹息之言。
此刻亦有女眷借袁家人的话叹息:“难怪说是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
“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才方能不遭天妒。”
有人叹是袁机读书读痴了,才情过盛而致命薄。
但无论如何叹其不幸,众人对袁机的贞坚却是无尽叹服赞扬,她吃过的那些苦在众人眼中成了她忠贞勇敢的证据。女子为遵妇德而咽下的苦果,永远是值得同情并讴歌的,这仿佛是一场独属于女子的无上修行。
修行哪有不苦的?越苦才越能修出境界门道来。
淑仪眼中有着钦佩,和一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向往,她有些出神地和贞仪说:“二妹妹,袁机夫人真是女子楷模。”
淑仪说着,不由看向阿印,有这样一位妇德声名极好的母亲,印夫人纵是孤女且患有哑疾,却还是得了一门人人称羡的好亲事,可见世人对袁机夫人的肯定。
淑仪想,哪怕有人嘴上不赞成袁机夫人的选择,但这份肯定,已然诚实地说明了这世间的道理。
阿印得母亲教导,也做的一手好诗,此刻有夫人笑着说,印夫人也应当将诗词刊印出来。
阿印含笑摇头,打着手语,她身侧的年长妇人笑着替她传达:“内言不出闺阃,以免贻笑大方……”
众妇人皆点头称是,小姐们也很受教,杨瑾娘也示意贞仪要遵听学习。
钱与龄却有不同的看法,她说:“我日后是定要刊印出书的。”
周围的女孩子们仿佛提早听着了惊蛰时节的雷声,一时都朝她看过去,贞仪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