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见到我时,未显异状,只是对着我痴痴地笑。
“妈妈,我回来了,小枫回来了!”我泪如雨下地将她揽进怀里。偎上我真实的体温,母亲空洞的眼眶内终于婉转了一丝鲜活:
“枫。。。小枫?我的儿啊。。。”
在场医师也有泫然泣下者。母亲搂着我的力道愈加紧迫:“小枫,是你吗?你这孩子,昨晚上跑哪儿去了?”
母亲似还一半沉浸在往日追忆中不愿醒来,我急得清泪横流。
“没关系,此乃突发失心,药石可医,只须几针即可。”师父轻拍着我肩。
众医师退去后,师父单独留在房里给母亲下针。我陪伴父亲走进加护长廊,他发间乌丝全隐,梨白一片。
举家重逢已近两日,现在父亲的眸子里仍漫溢着承载不下的壮阔与感激。我依偎着父亲温厚肩头坐在长椅上,八个月来父亲为打探我消息已亲身往返那片海域多次,然而正如师父预言那般,无人能够发现那片岛屿,即使至今,人们也只知我俩自力更生逃出生天的事实,却始终无法定位我俩出逃的位置,此乃今日科学界一大奇闻逸事。
重返文明之后,我与师父一度成为头版头条追逐的对象——空难真相唯一目击者与活载体,挑战人类生存极限的基因超人,众说纷纭,天花乱坠。
回到上海老家时,立于门前,身后早就跟了黑压压的新闻记者与电台主播,等着见证这激动人心的重出生天、骨肉相逢的动人时刻。
外公看见我时老泪纵横却仍不敢信,直至所有人都告诉他,我还活着,就在他面前,他连击自己数下,方才确认这不是场黄梁大梦。
自我失踪后便搬入静安寺吃斋念佛日日诵经求祷的外婆得知我生还消息,在寺内昏厥过去,送往医院急救后总算身心安然无恙,我便在她怀抱里度过了归家的第一夜。
父亲初见我时,喉头剧颤、泪光翻涌之际不及擦拭,只一昧紧紧执了我肩膀:“爸爸知道你不会有事,爸爸知道!”他眼中的深远怆恸敲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千载离思,其中却隐藏了更难洞彻的通透。
亲人啊!我伏在父亲怀里,隔世重生般无辜地哽噎。
然而母亲,只有母亲,自从搁下我在飞机上拨回的那个电话后,不等空难噩耗切实传来,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师父从房里出来时,我一个箭步冲上去。
“她睡着了,现在别去打扰她。”师父说,我努力张望着室内,阳光下母亲睡容恬静,脸庞上已不现了方才的恍惚迷离,我松下口气。
“罗兄,真是太谢谢你了,没有你,我们一家就毁了,你是我们的恩人!”父亲上前握住师父的手,热泪盈眶。
“这是我应该做的。”师父看着我,笑容如水,我有些羞涩地垂下头,他疲惫的睡颜又倒映脑海。
“妈妈。”母亲醒转时,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母亲睁眼望见我,两剪汪洋中的水光渐渐神澈起来。
“小枫?真的是你?”妈妈的声音很轻,好似半睡半醒,仿佛不愿相信。
“妈妈,是我,我回来了,我再也不离开您了。”
我柔声呼唤,脱口而出被命运搁浅了千年的兑现。执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那是母亲的温暖,不同与世间其它一切体温,那是至高无上的虔诚。
“小枫,妈妈做了个梦,”母亲的声音疲惫却清凉:“梦见在一个地方,有好多人,我丢了你,可把我急坏了,我就找啊找,找到一座山上,一间屋子,看见你在那儿,你睡得好不沉。妈妈想抱抱你,刚拉着你的手,你就不见了。。。那晚上你跑哪儿去了?以后呢,以后你又上哪儿去了?”
遥远的相思索被残忍地触动,我忍住几欲爆裂心口的焦痛,轻轻吻着母亲枯瘦的手指:
“都过去了,妈妈。。。都过去了。我再也不会跑丢,我要永远陪在您身边。”
母亲欣慰地将我搂在臂弯里,温热的泪水沿着我额角蔓延,萎靡不清地唤我名字:
“小枫,小凤。。。”
我的泪水随之翻涌,汇合了母亲的泪浸染成雪白被褥上一汪浅透清渍。
“妈妈,”我靠在母亲怀抱,声线凝重地贯彻了那句亘古的誓言:“就算一切重头,我还是会为了您一句话,舍弃一切。”
阳光下师父的倒影微微一晃,我没有回头。这一刻,我的心里装不下别人。
以后的日子里师父每天与我同去医院,他给母亲针灸,我就在一旁陪妈妈说话,看妈妈睡着。
两周下来,母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将漂流荒岛250天的精彩历险讲给她听,当然其间不忘大肆宣扬师父的好处。
母亲一径温和地笑着,不时向一旁专注施针的师父道谢,语调甚是平和。
“这是我应该做的。”师父的回答同样平静,这些天来他在我亲人面前似乎就剩下了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