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晚就回去再做最后一轮测试,如果成功了那概率就是稳定的。我会尽快给你回音,你也别太着急,这事儿十拿九稳,保重自己。”
天象如今雷厉风行的作风真令我不敢想像他当年曾那般左右为难地做人,他一手揽过娇俏的渔探员:
“老婆对不起啊,救人要紧,我们下次再恶补维也纳跟地中海好不好?”
“听你的。”渔探员秋水玲珑地笑。
离去之前,趁天象下楼去叫车,她终于鼓起勇气对上我眸子,我有丝愕然,她轻声道:“对不起。”
我笑:“算啦!我还要多谢你老公呢。”
关上房门回到师父身边,我习惯性地探察他体温,却意外发现他手心温度出奇上涨,且有些汗湿涔涔。
这是怎么了?我不及细想,起搏器上的曲线已然迅速波乱起来,我慌忙摇响应急传唤器,不一会儿走廊便沸腾了。
“情况非常危险。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死死拖住中途撤下的原主治医师,显然是连他都无法处理,才换上了临床行医近50年的老院长亲自操刀。
“怎么会这样?”我从牙缝里往外迸字,双眼模糊得看不清任何物事。
“我没见过这种现象,那枚子弹竟会自己移动位置,我操刀这么多年,还从没碰过这等怪事!”
医师边摇头边走进一旁水池除去血迹斑斑的手套:
“老院长主刀了,不过你还是要做最坏打算。那枚子弹本来填在脊椎神经元深处,只是稍微压迫了点儿骨膜,如今却一个劲儿自己往骨缝里头钻,真是见鬼了!好像有什么力量推着它进去。”
我呆若木鸡,医师掉头看我,见我表情,好心道:
“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手术长着呢。我们会尽力,一丝希望都不会放弃。”
我坐在冰凉的长凳上,整个世界瞬间坍塌了。我知道那枚弹头为何会自动深入骨缝,师父在迸力一博。
子弹埋在神经元内,若往外拔,必然致使千头万绪的脊椎神经受损,轻则终身瘫痪,重则当场死亡,而子弹压迫在脊椎上,神经末梢传导受阻,人也无法苏醒活动。
唯一的选择,便是以内力将弹头导入原本些微中空的骨缝罅隙。只是要将立锥形的银弹头囫囵导入紧密的脊椎骨缝,强硬撑开骨隙的分秒过程间,那散射周身细胞的痛烈惨剧,只怕较当年银梭薨然入骨更甚百倍。因为当年我是为死,而如今他是为活。
我流着泪想,想着流泪,眼睛酸胀倦怠至无法开合。往事垒垒在脑海中如电影片断流窜,痛到几欲爆裂。
绻缩在长凳里不知多久,昏沉间,突然头顶一阵舒适清凉,我一抬头,师父正抚着我脑袋,目光如水地看我。
“师父!”我又惊又喜,高兴地冲他嚷嚷。他好了!他好了!他能动,他就在我面前!
师父对我微微笑,温暖平祥一如往常。
“师父,您不要生小凤的气,从今往后小凤再也不跟你分开了!”我急急捉住他大手,奇怪,为何没有温度?
“师父。。。”我小心翼翼地唤他,你冷吗?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用尽一生也不够呵!师父!
师父仿佛听见我心声般,轻缓摇头,眼中泛出比泪水更深澈的光芒:
“小凤,师父要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去哪儿?”我心头兀自茫然,你要去哪儿?你不是说要陪我一生一世么?你不是大老远跑来寻我叙旧的么?怎么如今你说走就走,你答应过我的话,都不算数了么?
师父又笑了,容颜黯淡。他凑上前抵住我饱满的额头,熟悉的动作,隐约记得自己曾在某个温暖的房间里避开。如今,眉间清凉带给我回光返照般的清醒,我眼前闪过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枚银梭,一桢画卷,生活攒动泥人泪,雁伏泣血疯魔劫,光阴中的真相;一抹白衣,一垄孤坟,夜阑风雨中狂乱地翻拨,殷染的双手像是要将地心撕裂;铁蹄冰河,军鞫觞嚣,今宵烟云吹落昨日繁华;江山接踵,异地流年,山河无序垄断晨阳暮雪。
是谁?那是谁?霞蔚之巅伫立,浪尖扬帆孓迤,起伏不数,跌宕莫辨的岁月里,曲径通心,枫林奏晚的月光下,唯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我陶然入醉,为这时间留驻的风光,今日繁华,我一时贪念,竟伸手去够,师父顿时远了。
“师父?”我茫然呼唤,他踪影见淡。“师父!”我如孩童失了心爱糖果般哭泣,师父的白裳飘孓散落一如归去的执念。
“小凤,照顾自己!” 同一句至深的嘱咐,光阴长廊中,换上了他的回响。
脑袋不轻不重地磕上冰赤扶手,我一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