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我的同学汪子君问我:“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你的家庭女教师?”
我很老实地答:“爸爸付钱给她们,又不是她们付钱给我,我为什么要喜欢她们?”
汪子君呆了好半晌,又惊又羡地望着我。他和我一样今年七岁,可他绝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佩服我。
其实我是跟爸爸学的,有回听见他对永南哥说:“这世上钱买不来的东西才让人稀罕。”
可是偌大的上海滩,爸爸买不来的东西实在太少,所以他样样都不稀罕。
爸爸不知换过多少女朋友,个个漂亮得不得了,像他现在的女朋友,大眼睛、卷刘海、皮肤雪白,一笑不知道有多像月份牌上的大明星胡蝶,可他照样不喜欢她。很少有女人能讨爸爸欢心,他太难侍候,跟他呆在一起辛苦得要命。
我没得选,因为我是他儿子。
有一段日子我甚至怀疑爸爸是不是喜欢永南哥,因为他们两个都太不将女人放在心上。其实爸爸让我叫他南叔,但我和爸爸手下的人一样,只叫他永南哥。他是爸爸最亲近的人,爸爸不在的时候,生意的事全是他在照料;爸爸在的时候,生意的事大半还是他上下打点。
爸爸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只有这间“花好月圆”舞厅,他还有三四家舞厅,在租界专做外国人生意的酒廊,另外照应着数不清的场子,听说他还开着好几个赌场。传说在那些神秘的地方,不仅有牌九、扑克,还有西洋玩法的二十一点、轮盘……当然这只是传说,反正我没见过。
人家问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我总是很轻松地答:“他是生意人。”
对方若是不识趣,再追问一句:“是什么生意?”
我就答:“航运。”
我没有撒谎,我知道他真的有和洋人合股开船务公司,专运紧俏货。本城的码头,不少都受他照应。
我总不能说:“他是捞偏门的。”
事实上,爸爸也说:“世上哪有那样分明的正与邪?”
是真的,因为他与巡捕房的好几位大官最要好,他们老在一块儿吃饭喝酒打麻将,爸爸并不会故意输给他们钱,他们是真朋友,互相照应。他称他们为“官府”,有时“官府”也不得不借助他的影响,去办一些事情。比如租界突然有什么洋人大官要来,“官府”就会事先和爸爸及几位叔伯打过招呼,租界就会突然安静几天,大街上连小偷瘪三都明显减少。
在租界里头,爸爸的影响力很大,可他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身上随时带枪,进出跟着六七个保镖,一言不和就有半条街的人拿着斧头乱砍……那是街头说书先生的胡吹,不是事实。
事实是对我而言,他只是爸爸。
虽然是不合格的爸爸,但他供我穿衣吃饭,让我好好念书。
好好念书?你一定认为我爸爸早些年是街头瘪三,西瓜大的字不识几个。
可我上次在家无意间从箱底翻出他的毕业证,是赫赫有名的士官学校颁发给他的,毕业证上贴着爸爸的一寸派司照,年轻,有着一双炯炯的眼睛,黑得像最浓最深的夜色。他的眉头浓而密,像是峰棱一样分明;和他现在不大一样,现在他的眼睛依旧黑得像夜,但那里面偶然闪过慑人的光芒,常常会吓得人瑟瑟发抖。
现在他眉心里总有个“川”字。他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真够老了,虽然我私心认为他老得好看。
永南哥听我说爸爸老了,他敲我的头,说:“大哥才三十五岁,哪里老了?”他上下打量我,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连你这个小鬼都七岁了,我们真的是老了。想当年……”
我讨厌永南哥叫我小鬼,正如我讨厌那些红舞女叫我“小帅哥”,那口气活像我是个洋囡囡,我又不是女孩子。
但我喜欢永南哥开始“想当年”,他一想当年就讲惊心动魄的故事给我听,比如年轻的时候跟爸爸去信义帮谈判、单枪匹马赴鸿门宴;再不然就是有次遇上对头,两个人肩并肩对付两辆汽车上下来的打手。
这世上还是有传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