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琚脸上的神情却静得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的面色是黄的,没有一丝表情的那么黄。只见他忽然伸手,在案上端起那一杯他饭后常饮来用来消食的普洱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才从容地对苍华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苍华的脸上忽起知遇之意。
他那逼颈一刀的刀锋这时忽然泛起的不再是冷气,而是——一种坚定执着的温热气息。
所有的冷似乎都被他逼到声音里了,只听他冷冷道:“从正堂前的照壁扑起,如果有人要刺杀裴督都,真正的好手,据我测算,只要三呼吸。三呼吸之间,绝不拖延,杀手立至!胡祭酒果不出我所料,是修习过‘坑儒真气’深藏不露的一代高手。可就算有他侍卫于侧,如果真有高手泼胆来犯,且不惜命殒,只怕虽有胡祭酒在侧,裴大人也定难逃此劫。”
“裴府护卫防卫极密,这三年我也曾倾心谋虑过。但护卫们虽人人骁俊,毕竟距超卓好手还有一段差距,平常来袭倒也罢了,但如果真有绝世好手前来……”
“……这正堂前的粉壁一击就是咱们裴府防卫的一大漏洞。”
“我只是想提醒裴大人切勿掉以轻心。咱们的侍卫虽都算得上好样的,可、据我线报,这次‘清流社’真的请动了高人。就是不说他们,‘东密’也是虎视于侧。来人只要有人引开了护院侍卫们的注意力,只要登到了这照壁之上后,其后的一击就是令裴大人无法万安的一大疏露。”
裴琚静静地听着,听罢点头:“但还有你在我身侧。”
——即有你在我身侧,料来我可以确保无虞。
苍华脸上的神色却微微一黯。
裴琚马上感觉到了,他望向苍华的脸,目光中忽有一种了然之意。
“可是你苍九爷已在召你回去?”
苍华的脸上忽生忧愤。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他是敬佩这裴督都的,虽然他一向并不了解他。但裴琚那养尊处优的身躯不管坐到哪里,都会给他有一种感觉,那感觉只有四字:坚如磐石。
苍华不了解裴琚——在试图了解这个当朝巨擎失败之后,他早已不再试图了解他了。但他看得出这个当政执守为一方安定所尽的力。他想告诉裴琚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不是用说而是用做来告诉的:他苍华仰慕他,而且,情愿用生命为他泼出一腔热血。
可是,没错,就是在裴琚此刻身处乱局,命悬一发之际,苍九爷忽然召他回去!
士为知己者死,当日裴琚于华、苍二姓中,单单选中了身高才过五尺的自己。由此一事,已成知遇!可放在华苍二姓与裴琚之间的这一场纷争突起的棋局中,他根本无权拥有什么个人的情感,他只能成为一颗默然哑声的棋子。他生是苍家人,死是苍家鬼,他无力反抗苍九爷的决定。这是华、苍二姓给裴琚的第一个脸色,在这之前,他们已小小向陈去病发动了一场杀局。
用意只有一个:你、究竟放不放华溶?
苍华握刀的手忽然加力,仅仅府外,仅仅在这个貌似平静的裴府院墙之外,他就不知道新近来了多少裴督府一直潜藏的对头。而清流社这次邀来的两人,就是有他苍华在此相护,倾尽全力,也不见得敢确保能挡住那两大当世高手的联袂一击。
何况……
——这一次出刀,就是他的临去留言,他不放心——他是真的不放心这个难得的为官还算尽力、不全以一己私欲为务的当政执守,不放心就这么把他一个人丢弃于这风波激荡的浊世暗流里。
裴琚微微调了一下呼吸,一闭眼,眼睑一垂,就遮去了他眼中所有可能为外人察觉的神色。只听他静静道:“那好,你去吧。为人处世,族规家累,种种在身,岂能尽如已意?我不怪你,也不会拦你。”
他忽端起面前那黄杨木缕空雕就的一个大大的茶杯,长饮了一口,再一递就递到苍华唇边。
苍华看了他一眼,一仰头,单手支案,并不松刀,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大口——他知道这是裴督爷在相送自己。
这一口淡淡的普洱茶喝下,却有两脉死泉似就要在苍华眼底活泛起来——他万万不可再呆下去!再呆下去两眼中的软弱湿意会是他控制不住的。
好男儿,来时当跳荡,去时亦决绝。只见他右手忽然一拍案,那把‘阔沉刀’就被他拍在了案上。
他闭目仰头,抬首长吸,一口长气吸罢,便开声道:“裴大人,这柄刀就留给你做护身之用吧。它日如有凶徒来犯,叫他认清了我苍华的‘阔沉刀’再下杀手。否则,嘿嘿,您生时,为家规所限,我与您彼此只有宾主之谊,进退由不得我。但如您不测,那吊主复仇,专诸一剑,就是我苍华的私人之谊。纵是华家老祖宗与苍九爷,也再管不得我苍华的‘阔沉’之击!”
他一语未罢,左手一撑,人已翩飞而起。只见案后烛焰一缩,昏黄的光影中,苍华那矮小的身影已向堂外逸去。
裴琚耳中犹听他说道:“清流社这次不只出动了社中好手,据闻,还请来了两大高人。‘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嘿嘿,是什么号称什么《钟灵赋》中的人物,周翼轸与木衡庐!”
说到这里,他身影已逸出堂前的照壁之外。
他忽仰天而啸,这啸声分明是要给伺伏于暗的敌手听的,只听他矮短的身子发出的啸叫却如虎吼龙吟:
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何人问;
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谁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