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一招他只出了半招,因为他的眼角撇到,东密徒众悬在镖师家属头上的刀又举起了,他心中一软,迟了一迟。
只一迟,他左肩中掌,从此一臂一肩皆废。
如果不是好友鲁狂喑及时赶到,捉了对方重要人物“小佛子”要胁交换。那一战,只怕威正镖局一败涂地。
余老人轻轻一叹,但败就是败了,至今二十五年过后,每念到龚海那遮天蔽日的“大手印”,还是觉得,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这是二十五年来他心头的一大阴影。他知道,只要阴影存在,他就是败了,而且是——一直败着。年轻时他激扬勇毅,相信这世上没有他过不去的坎。但至今,二十五年,他还是不知该如何破解龚海那狂滔巨浪般的大手印。
“后来,得一好友之助,这趟镖算摆平了。但为了‘东密’的面子,镖银还是劫去,只是没伤镖主。镖主虽不要赔付,我还是赔了他。从那以后,威正镖局开始了走下坡路的日子。”
那段日子他真不愿回忆,他拨了拨面前的火,半晌道:“长安现在是有个‘悦字分局’吧?”
裴红棂不知他怎么问及于此,她开始后悔勾起了余老人伤败的经历,点点头说:“是。”
余老人轻轻一喟,“他们的总局在洛阳,你知道他们的总局局主是谁吗?”
裴红棂摇摇头,她哪知道这些。
“他叫宁烽。”
出了一会儿神,余老人轻声道:“他原来就是威正镖局三大副总镖头之一。”
裴红棂一愣,原来如此。
威正镖局当年一个副总镖头也能独创出如今这一大摊事业?看来余老人当年果然不同。裴红棂轻声道:“原来悦字总局局主当年也是你老手下,后来怎么另立门户了呢?”
余老人的双眼若有失神:“那年我们和东密结了梁子。走镖这行,最怕结上大梁子,何况对手是大势力。生意就辛苦起来,我们死不起人啊!当时的威正再求发展非得大牺牲不可,但——手下镖师镖头们都不愿了。一个是不愿结东密这个强仇,二是——他们对镖局的拖累也有所不满。”
“当时,镖局一共丧过二十七个镖头。于是镖局也就有了二十七门孤寡、一百七十三人需要供养。这时后来的镖师开始暗里埋怨,他们都是在替死人拼命了。我理解他们,毕竟走镖都是拼命拼出来的银子,用来养别人的孤寡,他们不满理所应当。但——他们有没有想过,威正这块牌子也是那二十七条命换来的呀。后来,宁烽副总镖头与我意见相左,他就扯旗出去独干了,建了‘悦字’镖局,现在已是行内第一号招牌了。我们威正的镖头却越走越少,后来我知道,都到宁镖头手下了。”
他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裴红棂体会得到他那种伤心,有什么比这么活活抽空一个镖局更让局主悲哀的?那一肩一臂的伤、那败,想来都不会让这老人的心伤如此之深。她轻轻翻了翻烤在火灰里的马蹄儿,轻声道:“然后呢?”
余老人苦笑了下,一挑眉:“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个场面,威正镖局几乎已经死了,我把它迁出长安,僵卧在临潼这个小巷里。整个局子,就只剩我一刀一人。”
他的声音有些凄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烈士暮年,悲惨如此。
窗外北风呼呼刮着,裴红棂说不出话来。她不该勾起老人的伤心事。
她太自以为是了。她看着火光中老人的脸,不知怎么,有一种想抱抱他的感觉。但只怕他会觉得,那是对他尊严的干犯。
风声柴爆中,小稚忽然问:“那爷爷你为什么还要一年走一次镖呢?”
余老人回过神,眼中有一种人世的温暖,拍拍他红红的小脸:“因为,我们威正镖局还有整整二十七门孤寡呀,一百七十几口人,所有人可以不要她们,我不能不要呀。”
裴红棂忽然觉得这个破败的小巷,破烂的正厅里原来充满了暖意——还有人——还有人——如此坚持!
只听余老人温暖地道:“我一生未娶,又是孤儿,他们其实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一年接一趟镖是为了要养他们。那时那些孩子都还小,现在都成大小伙子了,好多都又有孩子了。之所以一年只接一趟,一是为避免同行猜忌,二是威正只剩我一个人了,又越来越老,一趟就足够我费力气了。”
裴红棂望着他,一趟镖养活一百七十余人?他没说,但她不知道这老人接的该是怎样的险镖、绝镖,趟过多少穷山恶水、踏过多少匪窝盗寨、会过多少亡命巨寇,才把这二十余门孤寡拉扯下来的。她第一次发觉,原来人世如此温暖。
她看向门口,猛然忆起那似刀镌在门柱上的楹联,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
毕生寒窘千钟醉
廿门孤寡半肩挑
——廿门孤寡半肩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