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爷子这么一说,宁卫民登时醒悟,想起随后而来的改天换地来了。
只是他同时又有点不理解,张大勺不就是个耍手艺的嘛,怎么打工还会受雇主的牵连?
“师父,这不碍的吧?张师傅不过是个干活儿的?那论起来,也是受剥削压迫的劳动人民?怎么会……”
结果这话却让康术德摇起头来,露出更加无奈的悲凉神色。
“干活的?是,他是个干活的。可坏就坏在他活儿干得太出色了,出色得超乎了常人的想象。一个干活的,你能住那么好的四合院?能在整个城都在挨饿忍饥的时候,还有酒有肉,不愁吃穿?这说出去谁信啊?”
这几乎话问住了宁卫民,他支吾了几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老爷子则自顾自地又继续回忆了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下半年,京城就笼罩在战争的气氛下了。富人外逃,中等人家买粮食,储存起来怕围城没的吃。贫穷人家什么也不怕,就盼着破城,改换天地呢。我那马家花园就是那个时候买到手的。马家人能走的也都全走了。到年底,各个城门都关了,城里重要的十字路口都修了防御工事,外面有消息,各线火车都停了,连南苑机场也易手了。”
“这个时候,城里为了接纳南京运来的物资,并且把个个学府知名学者、教授送走,必须在城里修个飞机场。开始打算建在天坛,后来考虑天坛古树太多,不但需要砍树,而且天坛南边紧靠永定门东城墙,不安全。所以后来就决定,将临时机场建在东单。可以说京城里最后一批学者和军政要人就是从东单临时机场逃往南方的。”
“张师傅的主家也是这个时候走的,原本想要带张师傅一起走,哪怕当时一张机票价值千金,许多人打破脑袋也抢不到。可张师傅故土难离,实在怕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告诉主家,自称哪怕再回去坐牢也不走,死也想死在京城。于是主家也就不好勉强了,念着他几年效力的情分,最后不但没再送他回监狱,反倒给了几根金条。两袋白面,还有不少带不走的家什。”
“结果这下子反而坏了,因为张师傅和主家的关系可就更说不清了。说是囚徒,说你是被强迫的,那为什么主家都跑了,没再送你回监狱,反而给了你这么多财物呢?这要没点猫腻,谁信啊?还有你那五国周游,伺候法西斯和美帝军官的事儿又怎么说的?居然和那么多外国人勾勾连连的?你会不会里通外国?是不是负责潜伏的人员?这谁能解释的清楚?”
“所以张师傅在新社会分配工作的时候,因为这些历史问题讲不清,查不清,只能先去个小饭馆上班。再加上移风易俗的原因,新社会崇尚勤俭节约,奢华的饮食也变成了应该受到批评的浪费行为。张师傅的手艺从此能够发挥的机会就更少了。到了六十年代,他被分去个食品小店炸丸子。一干就是十来年啊。后来他能去北极熊掌灶,那是退休之后才应下的差,就跟我去玉器厂看大门似的。不是人家那儿的正式职工。”
“总而言之吧,你瞧瞧他这后半生过得,就是没有丝毫闪光的一直蹉跎了。即便比我强点,那也有限的很。让人怎么说好呢?张师傅的人生受益于他的手艺,可却又会因他的手艺出众而遭遇磨难。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所以从张师傅的角度来看,这么一辈子就过来了,弄不好早就哀莫大于心死了。尤其到了这把子岁数,他的收入足够满足他的需要,就更不会看重名和利了。我觉得你能做的也是能是礼下于人,剩下的就只能顺其自然了。要求可以提,但你想要投其所好难。人家愿意给你,是你的造化,如果不乐意,你也万万不要勉强啊……”
整个浴室里雾气蒸腾,玻璃水和瓷砖上的水滴如同凄迷的眼泪。
而此时的宁卫民除了迷茫之感,便是默默无言。
他终于能够体会得到张大勺的心境了。
为什么老爷子的脾气总是那么生硬?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那是对于命运束手无策的困窘,是橘已为枳的感叹。
那是包含着对命运不公的郁结,却无以发泄。
宁卫民忽然觉着辛酸万分。
这老爷子,这辈子活得太亏了,可真有点稀里糊涂啊……
想想看,这么一个大师级别的名厨,前半生四处飘零,后半辈子却困在一个油锅边炸丸子,这哪儿说理去?
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就叫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有时候人太有本事了,如果不被社会大体所认可和需要,那反而也会是一种悲哀。
想到这儿,他忽然福至心灵,躺在浴缸里望向天棚。
“师父,我知道怎么投其所好,说服张师傅了。我回头就找他谈谈,应该没太大问题……”
见他如此笃定,康术德倒纳闷了。“怎么?你就这么有把握?”
“嗯,我终于弄清楚张师傅需要什么了。”
“他要什么?”
“是一种自我实现的归属感。是社会对其价值的认可。那理所应当本该早就归属于他的认可。”
老爷子沉默了片刻后,似乎也品出了滋味,“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