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小子闻着香啊,那就在我这儿吃吧。”
又一个声音从开着门传出来,那是在屋里喝酒的罗大叔。
罗家的大儿子,大儿媳妇,也都坐在饭桌旁,端着饭碗冲宁卫民乐。
可宁卫民哪儿好意思啊,赶紧推辞。
“罗大叔,谢您了,我今儿也打牙祭。您瞧……”
宁卫民这一提手的动作尤为关键。
罗家人此时那表情,如果写本书,书名肯定叫《一万个没想到》。
“哟,这酒不错啊,华灯的。你小子有良心,给你康大爷买的吧?”
“罗大叔,也是给您买的,您去我那儿喝酒吧。”
“哈哈,客气了。不过心领,我这都吃上了。回头啊,等咱院儿里这头茬香椿下来,咱爷儿俩再就着香椿炒鸡蛋喝。”
嘿,这还是头一次,宁卫民变被动为主动,敢去对旁人发出邀请。
里子面子全有啊!
等转过一个弯儿来,就是边大爷和边大妈的家了。
宁卫民眼瞅老太太正跟厨房里外的炉子上端蒸锅呢。
别看锅盖严丝合缝,可里面是什么,他仍然一鼻子就能闻出来。
也知道要低头过去,老太太肯定得生气。
于是隔着小厨房的窗户,他主动跟边大妈打上了招呼。
“大妈,您今儿又吃馅儿啊,白菜猪肉的吧?”
“哟,民子回来啦,你鼻子真灵。你边大爷就爱吃馅儿。别走,我也给你拿几个,刚出锅的,趁热吃。”
“别别别,大妈,今儿我买了现成的,也是进屋就吃的事儿。”
“哎哟,那敢情好,那你快回屋吧,别让你康大爷等着急了。”
没的说,老太太看见酒和油纸包儿,也是一脸的惊奇劲儿。
这让宁卫民又美了一泡儿。
心里这滋味,飘!
可这还没完,连小院儿最里面的东屋,大观楼电影院的放映员米师傅一家,也没拉下。
也是该着今儿宁卫民出风头。
就在他放下帆布大包,正要拉自家屋门的时候。
米师傅叼着牙签,披着衣服,手拿提包,刚好从家里出来。
这位一眼瞅见宁卫民手里的东西,眼珠子更是瞪得溜圆儿。
“哟,今儿什么日子?这不年不节的,要开荤啊!”
“嗨,这不最近肚子素得狠了嘛,连放屁都不是味儿,这才补补油水。您吃了没?一起喝点吧。”
“哈哈,我都吃过了,你小子,又跟我逗闷子。陪你康大爷好好喝吧。”
米师傅正要错身而过,猛的又站住了,跟着拍拍宁卫民肩膀。
“对了,一会儿吃饱了要没事儿,你就找我看电影去。今儿大观楼放新片子,《归心似箭》……”
“谢谢您了,米师傅。待会儿我要没喝晕乎,一准儿去。”
谈笑之间,米师傅终于出院儿去了,宁卫民这才真正能进家门。
不过此时,也不知怎么,他反倒在原地出上神儿了,心情还挺复杂的。
似乎对这个年代的邻里关系,又多了一层感悟。
是啊,虽然这些话不能当真,谁都清楚只是客套,却不能简单的定义为无意义的虚伪。
因为这些客套里,确实蕴藏着真情,包着亲切和热情。
只有回到这个年代,他才清楚的认识到,过去的京城人是什么样子的。
和气、实在和敦厚,是这些老辈儿人的主流价值观。
这些左邻右舍,街里街坊,又都是十几年,几十年住在一起的熟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些称呼都不是虚的。
只要一个院儿住着,这些邻居远比亲戚管用。
别说平时看衣服,看孩子,生炉子,守门户,这些日常琐事了
就是赶上生产、生病,婚丧嫁娶,化解家庭矛盾的大事,也能指望这些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出手相助。
没人顾忌“管闲事,落不是”。
更不会像后世的邻居,骆驼打哈欠——大拧脖儿,谁也不理谁。
说实话,来到这个年代,各家各户的饭菜,他还真的都吃过。
现在想来,他怕这种客套,烦这种场面。
其实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还不上这份人情,他感到自卑和亏心罢了。
换句话说,如果刚才他真应了。
那么无论炒鸡蛋,还是肉馅儿大包子,他一定全都有份。
哪怕是罗家的大儿媳妇亏了嘴,边大妈家里恐怕得热俩窝头凑数。
两家人也不会说什么,下回还会依然这样招呼他。
不为旁的,只因这是京城的民风,燕赵的慷慨而已。
嘿,怪道康老头儿经常跟他念叨呢。
“……回老家那十几年,我怎么待着都别扭。一直不知是人家别扭,还是我自己个儿别扭。直到又跑回来了,才似乎有点明白了。让我惦记的,大概不是京城,而是这里的人情世故啊……”
就在开门的一刻,宁卫民已经有了主意。
他决定今儿买的这些东西,绝不能独闷儿。
有来有往,投桃报李。
进门之后别的不干,先得找几个空碗,把这些油纸包里的东西分分,给各家各户都送一些去。
比起刚才那微不足道的些许得意,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快乐。
PS:边大妈,罗婶,米婶,这些称呼之所以跟他们丈夫一样。是因为建国前,还保持妇女随夫姓的习惯,再下一代婚姻,妇女才会被别人称呼属于自己的姓氏,这是年代的特殊性,不是为了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