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啊,他要是不开口,谁看见他都不会把他当成日本人的。
而等到他到了天坛,至少也要沿着中轴线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溜达这么一个来回儿。
再不拘斋宫、南神厨,或是北神厨、祈年殿,找个地方好好逛逛,他才会起心思找个地方坐着歇歇,落落汗,顺带解决了午饭的事儿。
对他来说,这时候选择可就多了。
在公园里有公园里的吃法儿,去园子外也有园子外的好处,而且还会直接影响到下午的活动。
如果是在公园里,他多数会去斋宫的咖啡馆儿里吃点西式简餐。
他并不挑剔,也不介意三明治或者通心粉的口味是否纯正,关键是吃着省事方便。
不像他去坛宫饭庄,哪怕他再说“简单点,不要太麻烦了。”
可张士慧总是阳奉阴违,每次给他弄来至少四个盘子八个碟来,还得弄瓶酒,口口声声说“只是便餐,对不起得很,慢待您了”。
其实说心里话,他这样岁数的老人家,在夏日里的胃口没多大。
午间其实只是一碗面,几个煎饺,或者是一碗荷叶粥,几个包子,就足以满足口腹之欲了。
这一点无论是对华夏人还是日本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却吃不下,只能浪费的遗弃掉,实在是感到造孽,会为如此奢侈而自责。
所以他便不敢再去了,通常中午便是喝一点咖啡,把肚子填饱就好。
至于吃完饭的午间,天气已经渐渐热了,一动便是一身汗,他便不好再逛。
这个时候,他多数会去北神厨里的茶馆儿,或是东门外的茶馆坐坐。
那些地方都选的不错,都有溜溜的小风。
要壶茶,吃几块西瓜,再听听曲艺节目,再惬意不过了。
一切待避过两点之前的毒日头再说其他。
那些节目他听不懂其实并无大碍。
为无论是大鼓还是琴书,都有韵律曲调和唱腔。
对他来说,那些特殊悠扬的韵律,无异于一种异国风情的歌剧,他根本用不着知道唱些什么就能欣赏。
而且他也喜欢在这种悠扬的氛围里翻翻报纸,或许再用笔在带来的本子上写下一两篇文章。
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动动笔,把自己在京城经历的一切都详细的记录下来。
既是他不想轻易忘记这里这么美好的生活,也想回到东京告诉那些让他对京城产生恐惧人——他们太不了解这个城市了,华夏的首都远比他们所知的有趣得多,享受的多,京城其实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
而等到下午两点半过后,他就又能在外活动了。
这个时候他不是去逛旧书摊,就是去逛旧货摊,而且几乎每一次他都要带回去点东西。
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受女婿的影响,现在的确开始变得喜欢华夏的文化了。
还是由于宁卫民还是康术德都喜好收藏文玩,他才有意识的去投其所好。
反正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确感受到了一种文化上的乐趣,而且也确有所收获。
就像今天,他就在书摊上发现了一些战争时期的日文原版图书,还看中了一只猫造型的瓷枕。
他全部买下才花了五十多元人民币,但他知道,光这些图书带回日本起码能买出五万円的价格。
而那猫造型的瓷枕是他忠爱的东西,其实已经无关金钱了,不论是用来小憩还是当做有趣的摆设,都很让他满意。
就这样,他便又骑着自行车心满意足的打道回府了。
然而这美好的一天还远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因为他知道,当他回到芸园,还有充满团圆之乐的晚饭在等着他。
这顿饭是人最齐的时候,白天忙碌的人都会回来。
无论是康术德,江念芸,还是自己的女婿宁卫民,还有自己的老婆女儿,大家都不会缺席,一定是一起聚在院子里的天棚下吃这顿晚饭。
也许晚饭以宴席的标准来看,并不是很丰盛的。
或许只是一些烙饼、拌豆腐、摊鸡蛋、炸蘑菇、冬瓜丸子汤之类的家常餐食,但那种大家团聚一起,喝点酒聊聊天的感觉是再好不过的了。
而且吃完饭,照例还会坐在院子里乘凉,坐坐谈谈。
当天色逐渐变暗,头顶的天棚打开,一点点的星光会在荷叶当中闪着,凉风也会把萤火虫送到棚上,像星星掉下来一样,晚香玉也会渐次的散出香气来,进一步渲染出夏日夜晚的浪漫。
这种天伦之乐其实是老人最需要的,也最向往的东西。
尤其对于他来说,其实在日本都很少能享受到,实在是无比珍贵。
是以,他怎么能不快乐,怎么还能不幸福呢?
天堂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但是,如果从他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生经历来说,他在京城度过的这几天就像是身处天堂。
这样的京城实在是太好了,不但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让这座老城仿佛处处都带着魔力,而且还给了他在日本根本想象不到的幸福。
别看每天也许只有饭后这几个小时能和老婆女儿坐在一起。
但神奇的事,他和她们的关系从来都没有如此和睦,如此融洽过。
说心里话,如果总能够这样快活,即使让他长期在这里定居下去,他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