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睁开眼,一扫量他,看他这副热沾皮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一个堂堂饭庄的大经理,你还能饿着?你自己说说,你现在跟要饭的有什么两样?像话吗?也不嫌寒碜。”
“再说了,这才下午五点,不当不正的钟点儿,让我给你煮什么面!诚心啊你……”
“哎,睡得好好的,全让你给我搅了,给我一边儿玩儿勺子去。晚上罚你给我做饭……”
康术德数落了一番,叹息着又把双目合上了,似乎要继续打盹儿。
可宁卫民把老爷子招惹起来,哪儿会就这么轻易算了。
他又把门敲得邦邦响,嬉皮笑脸还继续挑衅。
“老爷子,明儿是五一劳动节,我这特意早回来,打算陪您一起过节。您就对我这态度啊?我真寒心。您就一点不想我啊?”
“行,您不是不搭理我嘛,那今儿我还就不对付了。我跟您说哎,今儿光挂面可打发不了我了,我要吃炒菜面。”
“四凉四热您得给我备齐了。而且这面还必须得您亲手抻的,粮店的切面我可不吃。”
宁卫民口中所说的“炒菜面”,可并不是什么“扁豆焖面”或“杂烩炒饼”之类的东西。
而是京城人为了应付红白喜事,独有的一种平民化的宴席。
尽管属于庄馆不屑于为之,只有口子厨和自家人才会做的“等外席”,可也有着独到的讲究。
什么叫炒菜面呢?
首先吃面条须预备一碗卤,一碗酱,即打卤面和炸酱面两种。
上等的卤可见口蘑、海参、五花肉加里脊片等。
差一些的用一般蘑菇、黄花、木耳、普通肉片。
最差的就是西红柿鸡蛋卤或是茄丁卤。
然后最起码得有四个半荤素的炒菜。
比方说肉丝炒芹菜,鸡蛋炒西红柿,黄瓜溜肉片,再来个炒豆芽或者青白蛇之类的素菜。
原则以时令菜为主,顺便还可以充当吃炸酱面的面码。
如果再宽裕点的家庭,还可以加上四个凉菜。
一般就是炸花生米、松花蛋、凉拌海蜇皮、粉肠或酱肉等。
再高一等的还可以再加四道荤菜。
什么红烧海参、清炒虾仁、糖醋鲤鱼、糖醋里脊、米粉肉、炖排骨等,也是四种。
最后就是喝点小酒了。
京城百姓家境高下,往往以这些席间内容而见真。
这种席做起来比较麻烦,缺的是档次和口味,然而多的是实惠和真诚。
尤其是家庭小范围的宴请,往往由请客主人和受邀来客一起动手操办。
就跟过年包饺子似的,大家边谈笑风生地聊天沟通,各显身手。
所以说,宁卫民提出要吃这个,其实是以一种调侃的方式,透着要给康术德找事儿的意思。
“老爷子,我说您赶紧的吧,现在您不起来张罗,等过会儿到了饭点,可来不及开饭……”
听着徒弟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
康术德眼皮子压根没抬,只是冷哼一声。
“好小子,叫板是不是?我该你的欠你的?还炒菜面?口气倒不小。想去吧你,做梦娶媳妇。闭上眼睡一大觉,梦里什么都有……”
“您这就没劲了吧?吃您一顿炒菜面就成了痴心妄想了。又不是什么燕翅席。我费这么大的周折,给您东奔西跑的,我也忒冤了点儿……”
宁卫民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来,显摆似的在手里颠哒。
“老爷子,麻烦您睁眼抽抽。看看这是什么,您的两处院子,上百间的房我都帮您给要回来了,难道不该让您犒劳犒劳啊!吃您一顿炒菜面怎么了?您自己说说,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
康术德此时听着话茬不对,果然睁眼,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就是一愣。
“你手里是什么?”
“嘿,能是什么?还不就是朝思暮想要拿回来的马家花园的照片嘛。人全迁走了,我这是为了修缮复原拍的。”
宁卫民笑嘻嘻的显摆功劳。“听真着了,师父,您徒弟我幸不辱命,给您拿回来三分之二的马家花园了。恭喜您,如今可又是京城的属一属二的大财主了,您的房能顶得上仨部长……”
康术德一下睁大了眼翻身跃起,将宁卫民手里的信封劈手夺来。
他一张一张照片翻着看着,不敢置信中,眼睛越睁越大。
不光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就连花白胡须,带紫绛色的嘴唇,都打颤悠了。
“真的,真的……真的回来了!我的房……我的院子……”
这一刻,宁卫民终于得偿所愿,感到了一种久违已久的快慰和满足。
他确信了,自己给自己开的这个方子,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