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日本人爱洗澡。所以宋先生还在最东边的尽间,单独隔出了一个五六平米的空间做盥洗室,安装了日式推拉门。又花重金按照西洋方式,走管线做了上下水设施,安装了水龙头。里面洗脸盆、浴缸、抽水马桶一应俱全。因此处经常用水,故没改装为榻榻米,独留下了原先铺设的红蓝色图案的花砖地。”
“所以要我说,这个两间房应该是整个马家花园生活上最方便的了。这房被房管所占了之后,有幸分到这来住的人,也就有了自己的独立的厕所和洗澡间。”
说着康术德拉开了东间的隔扇门,迈步走了进去。
宁卫民紧跟其后,果然如老爷子所言,见到尽间有一卫生间。
但却是一副保护不善的状况。
日式推拉门不见了,起了半堵墙,其余部分用个铁丝挂着破帘子当隔断。
里面瓷砖破裂,浴缸不见踪迹,抽水马桶也换成了蹲坑的,水管子还有点漏水。
一看就知道,搬走的那家住户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很有点辜负了这样的便利条件。
不过宁卫民因此最感意外的,倒是当年毅然决然把老婆退货到日本的宋先生,居然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堪称宠妻狂魔啊。
看来他们的感情的确很好。否则男人是决不会大费周章,为老婆考虑得如此周到。
由此也可想象得出,当初宋先生做出堪称绝情的选择,并不是很轻松的。
恰恰相反,必定是十分痛苦、倍感艰难的。
归根结底,还是战争毁了这个和睦的小家,断送了他们的夫妻感情……
“老爷子,那另外的几间屋呢?是宋先生的书房吗?”
宁卫民不想再想下去了,主动转移话题,想躲避这种凄然的感受。
只听康术德继续说道。
“最中间的堂屋是明间,正中一间有大炕设有大红铺垫,大红方形长枕,可做会客之处。西边的最里面的尽间是宋先生孩子的卧室。宋先生有一子一女。男孩比我小五岁,叫宋星垣。大家都叫他小元子。女孩比我小七岁,是日本太太取的名,叫宋春子。”
“外面隔扇外的西次间还有一张床,是看顾孩子的保姆田妈的床。那个小老妈儿是朝阳门外太阳宫一个菜农的老婆,自己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为生计不得不进城做老妈儿,虽然没有做佣人的经验,但人很实在本分。”
“宋先生就是取其朴实,看中她没有宅门里养成的坏习惯,才愿以每月十五块大洋的高价雇她。这在当时差不多是最高等女仆的价钱了,一般的女仆不过八块十块的。田妈挣的钱养活她乡下一家人绰绰有余。”
“为此,田妈自然知道遇到好主家了,所以照顾宋先生的孩子格外上心,对待宋先生和日本太太也很忠心,任劳任怨。毫无普通女仆那种察言观色的心计和心眼。甚至对蓝爷都很尊重,很客气。只是对外人说话就没那么好气性了,不但话冲,她脾气上来甚至有点不知分寸。”
“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回子事儿。这田妈啊,因为特别善于制霉豆腐,每每一做就是两坛子。除了一坛子供小院日用,另一坛子还能分给花园子里的各等人,赚些外快。有一次,她去给马家的佣人送霉豆腐,经过花园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碰上哪家外客的女眷。”
“有位不知是太太还是小姐的,喝多了坐在园子里的亭子里起不来了。见到田妈,就很急切的高喊一声‘那老妈儿,快过来搀我一把。’田妈听这人说话不客气,也不管身份差距了,立刻反唇相讥,‘这儿没老妈儿,只有马虎子!’你听听,她就是这么个脾气的人。”
老爷子的描述让宁卫民不禁莞儿,绷不住劲儿的乐了。
因为他知道,这马虎子是京城人恐吓小儿之词。
在过去,几乎所有京城的孩子,小时候都听过类似的一句话。
“再哭再闹,马虎子就过来吃你了!”
在家长的语气渲染中,马虎子这个像老虎一样的怪物,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
与西方神话中与圣诞老人相对应的坎卜斯,有着相同的喜好,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
谁家孩子要是顽皮哭闹,马虎子就会循着气息来叼走这个小孩。
甚至鲁迅也在《朝花夕拾》里专门考究过。
认为这个词儿的来源是隋代吃小孩的麻叔谋,当称“麻胡子”才对。
反正无论那种解释吧,宁卫民都必须承认田妈这份应变能力和敢于顶撞的尿性过人。
她居然把吆喝她的人当孩子一样来吓唬。
这话的潜台词分明就是数落这位醉酒的太太或小姐——你是毛孩子一个啊,忒不懂事了!
这样能让人吐出一口老血,又说不出道不出的“烧鸡大窝脖儿”。
怕是除了京城,别处再不会有缘品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