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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

朝歌扯了扯徐隽的袖中,轻声道:“夫君,我猜姚清已经跻身十四境了。”

徐隽满脸喜悦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至少该与雅相道贺一声的。”

言语之时,男人不忘动作轻柔,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论生死。

雍州。

万年老樟,八千大椿。

鱼符王朝,藕神祠外,如今正在举办一场科仪繁重的普天大醮。

但是作为大醮主祀的女帝朱璇,仍是忙里偷闲,在今夜来到了一座禁忌重重的山峰。

她只能在这边待上一个时辰,就需要立即返回藕神祠。

十四境大修士,“太阴”吾洲的诞辰,是四月十四日。

她的道场就位于雍州此地,是一处剑戟峥嵘遍山水的隐蔽山头。

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有南北向的中条山,青冥天下的雍州亦有,不过山脉是东西向,祖山名为九峰山。

但是自从吾洲当年闭关合道十四境,此地封山已久。

因为实在是太久不曾露面,世人都误以为吾洲已经兵解转世。

毕竟合道一事,哪怕天资高如吾洲,按照当年白玉京的推衍结果,吾洲也只有六成把握。

可是不管道场所在的王朝更迭、国姓变幻,都没有谁敢擅闯此地,历史上一些个心存侥幸的道官,希冀着在此寻宝捡漏,无一例外,要么是根本无法进入山中,要么就是打破层层山水禁制,终于瞧见了九峰山,然后就被与之悄然启动的剑阵瞬间斩杀。

山中无道家宫观,却有一座属于佛家净土宗一脉的苦竹寺。

鱼符王朝的开国皇帝,就是此寺僧人出身。

他的祖籍是在一个名叫西天尾的小地方,距离此山不远。

一位年轻女冠,盘坐蒲团上,她身前那张低矮案几上,摆放着一大堆的筹筭。

鱼符王朝兵部衙门的一个库部官曹,但是他今天却有资格与女帝朱璇一起坐在吾洲对面。

他看着那堆刻有数字的竹筹,分明材质普通,说不得就是劈砍山中青竹而来。

吾洲看着那个略显拘谨的年轻女帝,微笑道:“放心,我给你一句准话就是了,有我在雍州,就没有谁能找你的麻烦。至于他们敢不敢,我就不作保证了,我只保证他们有来就无回,所以你主祀的普天大醮,肯定不会半途而废。”

朱璇默默点头,与对方口头道谢,完全没有必要。

吾洲瞥了眼白玉京方向,你余斗既然拒绝那桩买卖,那么白玉京就得付出一点代价了。

吾洲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坐在朱璇身边的中年男人,问道:“听说你也精通此道?生前带兵打仗那会儿,都会事先运筹?”

男人笑道:“不敢当,只是喜好,并不精通。”

在那鱼符王朝的京城私宅内,精研星象和卜卦算筹的男人,在书房内开辟一座隐蔽道场,名为火珠林。

吾洲笑道:“曹州狐,听说你跟灵宝城那座显灵观的某位道士,生前曾经同朝为官,于兵法一道,各有高低?”

曹州狐说道:“兵法造诣不如他高,他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到了一种化境。”

灵宝城的止戈宫,类似碧云楼的镇岳宫,地位超然,而止戈宫辖下有三十六道观,其中放马观又管辖众多道观,其中有座显灵观,声名不显,观主是个年迈容貌的道士,他与道侣在此隐居修行、着兵书,这位道号“药师”的老人,偶尔外出云游,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却都不会离开止戈宫地界。

朱璇说道:“论军功,曹先生丝毫不弱于对方。”

身边男子,曾被视为国之胆魄,拓边功臣第一人。死后被帝王追赠太尉,谥贞武。

曹州狐与那位以英灵姿态进入白玉京修道的显灵观道官,两位绝代名将,生前齐名,双方美谥相当,就连死后墓葬规格也一致。

吾洲扯了扯嘴角,略带讥讽语气,“那就是一个内战无敌、一个外战无敌喽?不愧是国之双璧。”

各座天下,各朝各代,人间名将不计其数,吾洲之所以知晓对面这位,不在对方功业,只是对方在“年老”时曾有一番自述。

早年吾洲听了一耳朵,就顺带着记住了此人的名字。

少年十二三,做贼不惜身,亡命之徒,亡赖贼,路上逢人就杀。

十四五为难当贼,稍有见识,见道上有不平事,有所不惬则杀。

弱冠之龄,为将统兵,是为佳贼,临阵杀敌,身先士卒,见贼杀贼。

为大将,为帅领将,以杀止杀,以杀人剑救世,救乱世百姓于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阳间百年事,弹指一挥间,功名事业成就有限。何况比起浩然绣虎,蛮荒文海,我们这些所谓领兵打仗的武将,真就都只是功在一时一地的匹夫之勇了。”

其实这次朱璇赶来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两句“准话”,暂时只得到了其中一句,故而朱璇还不愿意就此告辞离去。

吾洲先后察觉到两处异象,一在汝州鸦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后者还在吾洲预料中,前者就有点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场那位翥州羽客,怎么跟林江仙不对付了?

其实吾洲在炼物之外,还擅长术算和观天。

只要资质足够好,学什么都很快。旁人羡慕不来。

能够被她视为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数,其中就有汝州那个道号绿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务正业,颇为有趣。双方素未蒙面,但是哪天见了,吾洲愿意主动跟对方聊几句。

记得曾经遇到一个道号纯阳的云游道士,她也愿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动心了。

可惜有缘无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觉到这份心动的不对劲。但是这些年以来,吾洲始终没能找到蛛丝马迹,甚至连怀疑的对象都没有。

否则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气,一旦有了怀疑对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计自己,在这座青冥天下,难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胆子吗?

吾洲笑道:“丫头,其实不用太担心白玉京那边,以余掌教一以贯之的行事作风,他是不会刻意针对你和鱼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担心的,反而是近期不举办玉清宫议事,尤其是议事,却没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动提出这项议程,余掌教不给出定论,如此一来,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余地了。”

青冥天下的各脉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众山巅修士,不管如何非议余斗,只在一件事上,没有任何指摘,那就是余斗从不徇私。

余斗进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挚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余斗当初选择放行,再将其亲手斩杀。

曾经自号垢道人的刘长洲,就这样死在余斗剑下,紫气楼才有了后来的姜照磨。

一位曾经被誉为“敢叫海岳听安排”的飞升境符箓大修士,更是死在余斗剑下。

而且是那种山上最为彻底的魂飞魄散,真正意义上的身死道消,再无转世可能。

而这位修士的道侣,自号“黄叶道人”。正是飞升境女子剑修,宝鳞。

正是道号“天墀”的邢楼,在余斗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极多,帮助极大,甚至不惜将某件至宝转赠好友余斗。

邢楼之于余斗,可谓亦友亦兄。

所以余斗在天外天剑斩当时已经走火入魔的刘长洲,天下道官还能理解几分。

但是余斗杀邢楼,不可谓不惊骇天下。要知道当年白玉京的那座镇岳宫烟霞洞,黄界首都已经做好开门接纳邢楼的准备了。

朱璇松了口气。

吾洲眯起眼,呦呵,有嚼头。

回头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宫议事期间,是谁来与两位掌教询问此事。

所以吾洲就顺水推舟卖了一个人情,“朱璇,只要你不去篡改占卜结果,你就肯定不会被抓去镇岳宫烟霞洞。”

朱璇赶忙起身,打了个稽首。有了吾洲的这句话,朱璇和鱼符朱氏就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吾洲调侃道:“璇丫头,既不要斗米恩升米仇,也别觉得大恩大恩无以为报。”

朱璇重新落座,赧颜道:“岂敢。”

吾洲移动桌上的竹筹,以心声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无非是人间出个真天子,她好协灵配乾。”

曹州狐点点头,心中了然。

朱璇感叹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璇自愧不如。”

吾洲笑道:“你只是还很年轻,再给你几千年岁月来精心谋划一事,不会比朝歌差。”

曹州狐问道:“这次跟随陛下一起来九峰山觐见前辈,我有一事要与前辈请教。”

吾洲点头道:“说来听听。”

曹州狐问道:“白玉京就不能将所有化外天魔皆凝为一粒芥子大小,再将其严密关押起来?难道是因为练气士的心魔,源源不断出现,人间每一位练气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头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问道:“芥子大小?是大是小?”

曹州狐一时怔住。

吾洲嗤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历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没有之一。

以至于有传闻,谁能够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谁就有希望从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远游追寻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单单是白玉京,诸州大修士,也都对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费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够找出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可惜万年以来,道法,剑术,符箓,神通……任你如何组合搭配,打造什么阵法,依旧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经被事实证明,非但无法压胜化外天魔,反而是负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闲,所以她也想要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万年难题。

历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论说“本题有一解抑或完全无解”的,有两个人。

分别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观孙观主的小师弟。

但可惜一个尚未打造出足够多的“计量工具”,一个更是半道身死,属于半途而废了。

“假设可以将全部化外天魔视为一位十五境修士。”

吾洲缓缓道:“集合。穷举法。描述,言语,名实。剑术,符阵,区分。文字,无相,绘像。赐名,无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这番见解,其实与陆沉泄露给陈平安的看法,不谋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后,其实就一直致力于解决化外天魔一事,为此亲手打造出浑仪与浑象,“标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难题,在于寇名发现想要完成心目中设想的这架仪器,自身学识太窄,术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够,心力不济。

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气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这件事,根本不是你们可以触及的高度。曹州狐,听劝吃饱饭,以后别去琢磨这个了,至少我可以下个定论,于你而言,毫无意义,空耗光阴罢了,还不如抽出身来,赢得一些人间声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为了让所谓聪明绝顶的你们不碰个头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让你们这些总喜欢尝试着蹦跳摸天的聪明人,落地时不至于是一张簿纸,阳间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

吾洲挥挥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为。”

岁除宫。

今天来了一双远道而来的道侣,老人手持灵寿木杖,面容老,却无老态。

他的道侣,执红拂立于身侧,她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美人,极有英气。

宫主吴霜降亲自待客,带着他们登上那座鹳雀楼,在顶楼观看大江滚滚东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龙台。

下了楼,就去往歇龙台,吴霜降喊上了楼内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龙台那边的八风亭内有石桌棋盘,对弈其中,最是风雅。

登上江中岛屿,一起走向山巅凉亭的时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谢过吴宫主当年赠书之恩。”

吴霜降笑道:“李药师,是张元伯送你的兵书,谢我作甚。”

手持红拂的女子言语无忌,“吴宫主何必装傻扮痴,张元伯若无得到你的授意,岂敢结下这桩因果。”

吴霜降微笑道:“张铣姑娘还是果敢如旧,风采不减当年。”

李药师说道:“当初没有进入岁除宫修道,选择白玉京灵宝城落脚,是我辜负了吴宫主一番美意。”

吴霜降摇头道:“没什么,豪杰不受命运摆布。”

张铣叹了口气,“吴宫主是在夫子自道吗?”

她当年能够与夫君结为连理,其实很大程度上,还要感谢那个张元伯的牵红线当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联袂做客岁除宫。

吴霜降笑着不说话。

因为他们这趟登楼、登岛都没有刻意遮掩行迹,所以很快就有一拨人赶来凑热闹,早早待在凉亭等着了。

其中便有道号“洞中龙”的张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只是有个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发,老态龙钟。

张元伯这辈子最喜欢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认有桌上饮酒三板斧,呲溜眯眼打哆嗦。

歇龙台本是张元伯的道场,程荃他们一来,老仙人就主动搬家了。

别看如今是个糟老头模样,年轻那会儿,也曾蓄大髯,游戏红尘,酒量之好,更是堪称雄壮。

山上君虞俦,与头别一根翠竹发簪的谢春条是道侣,汉子矮小精悍,妇人却是身材壮硕,站在一起,实在难说般配。

吴霜降的嫡女吴讳,道号“灯烛”。

但是岁除宫的二把手,守岁人白落,今天没有露面。

这个青年容貌的岁除宫私箓道官,被吴霜降昵称为“小白”,一看就是那种从不发火、很好说话的人。

亭内没有外人,这会儿虞俦跟道侣正在卿卿我我,汉子伸手摸向谢春条的大腿,掌心轻轻摩挲,这弹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谓美人,能有?年轻人懂个屁。

谢春条一拳砸在自家汉子的手背上,疼得虞俦抬起手,使劲晃荡胳膊。

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腾白天也折腾,没完没了,这会儿宫主和客人马上就要到山顶了,还敢这么不正经。

两位剑修,一老一小,在吴霜降现身山巅之前御剑而至。

程荃早在御剑途中,就远远瞧见了凉亭内的**,走上凉亭台阶,笑呵呵道:“若是解了发髻,岂不是小子握缰绳骑乘大马。”

虞俦先是眼睛一亮,继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没尝试过,不晓得其中滋味如何。”

最喜欢说荤话的谢春条,还怕这个?妇人抛了一记媚眼给程荃,“可惜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晓得‘剑术’的高低长短。”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难道还不够?”

妇人笑道:“你这种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计连临阵擦枪的机会都没用过吧?”

程荃身边那个稚童模样的剑修,没好气道:“你们俩这么聊,恶心不恶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俦唉了一声,他竟然还不乐意了,“纳兰烧苇,觉得恶心,耳朵长在你自个身上,有本事你别就听啊。”

纳兰烧苇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你们俩真是绝配。”

本来还要跟妇人拌嘴几句的程荃,看到山巅远处的身影,便将到了嘴边的荤话咽回肚子。

在家乡那边,论吵架,程虔就没怎么输过,只服一个人,曾经在城头并肩作战的隐官陈平安。

其实也是不太服气的,因为陈平安吵架喜欢用浩然各种方言,程荃完全听不懂啊,还怎么吵。

曾经在倒悬山鹳雀客栈当伙计的吴讳,当时“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问道:“程荃,陈平安骂人本事真有那么神?”

印象中,陈平安两次路过倒悬山,都是下榻自家鹳雀客栈,那位背剑少年,瞧着温文有礼,很淳朴啊。

程荃点头道:“厉害,很厉害,我跟某个废物加在一起,都吵不过隐官大人。要是不信,你问纳兰老剑仙,他也领教过。”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很厉害,先是开了间酒铺,再去避暑行宫,说话就愈发阴阳怪气了,一字一飞剑,可以戳人心窝子。”

吴讳说道:“那就是你们剑气长城的风气有问题了,我记得陈平安第一次到倒悬山的时候,彬彬有礼,规矩得很,别说吵架了,跟人红脸都不会。”

估计陈隐官若是在场,就要给她竖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赞叹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谢春条掩嘴笑道:“确实是个正经人,除了皮肤黑了点,瞧着瘦而已,身子骨结实着呢。记得某次在那客栈走廊狭路相逢,我走路不稳,一个崴脚,摔向少年郎,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怜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识就要出拳的冲动,再侧过身躲避,眼睁睁看着我摔在地上,最后才问一句,你没事吧?”

虞俦夸赞道:“咱们隐官大人,真是个正人君子!”

嘴上这么说,汉子实则心中腹诽,遇到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丰腴美人,这都不揩油,是眼瞎还是昏头啊,你陈平安是傻子么。

总计十六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岁除宫,一人在蕲州玄都观。

其中作为护道人的元婴境老剑修程荃,就在岁除宫,那只棉布包裹的剑匣,就放在歇龙石。

明面上是十六人,其实是十七位剑修来此天下,真正的护道人,自然不是只有元婴境的程荃。

如今担任岁除宫祖师堂记名供奉的老剑修,好像解开了某个心结,前不久主动跟岁除宫讨要了一份私箓道牒,成了道官。

同时获得私箓度牒的,还有一个稚童,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在宗门金玉谱牒上边,就用了本名。

“老剑仙”凭借剑匣内藏着的那盏续命灯转世,岁除宫极有诚意,拿出了一副飞升境剑修的珍稀仙蜕。

这些日子,“道童”模样的纳兰烧苇经常去鹳雀楼,找那个高平下棋,用纳兰烧苇自己的话说就是棋力相当,有输有赢。

程荃说话一向直截了当,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没赢过一次,屡败屡战,精神可嘉,难怪上辈子可以当剑仙。

纳兰烧苇也懒得跟这个嘴欠的家伙一般见识。

张元伯问道:“李药师是跟宫主手谈,还是与高平下棋?”

纳兰烧苇说道:“何必高平出马,我来负责待客,也是不差的。”

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还有个头衔叫“文学”,拥有两个道号,“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对弈的时候,喜欢与纳兰烧苇询问剑气长城最后那场战事的细节,一来二去就混熟了,不苟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几句,自称是一个败军之将,罪无可赦的亡国罪人。如今无事可做,就只想要纸上谈兵一场。

纳兰烧苇也不愿意刨根问底。

关于浩然、五彩两座天下,那个好像无所不知的宫主吴霜降,给纳兰烧苇透露了不少内幕。

纳兰彩焕这孩子,混得不错,都当上雨龙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纳兰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飞升城泉府的头把交椅。

一听到“出马”,虞俦就开始浮想联翩了,想要跟她打个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骑一次马,他悄悄抬起手肘,“本想”轻轻敲一下道侣的胳膊,“一个不小心”,撞山了。

结果就被谢春条一巴掌摔在脸上,耳光响亮,打得汉子差点没当场趴在地上。

站在歇龙台山巅,看了眼岸边的鹳雀楼,李药师忍不住感叹一句,“欲上高楼去避愁,原来高处都是愁,只等愁客带下楼。”

功成身退之后,死而为灵,承受香火祭祀,再到进入白玉京灵宝城隐居避世。

李药师其实一直维系着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分身当个行走人间的云游郎中,悬壶济世,金针度人。

作为私人道场的显灵观内,真身所在的书房,则被李药师命名为“有道室”。

前不久,灵宝城曾经有一位女子副城主,登门拜访显灵观,言下之意,是希望李药师能够出山,统率一城两楼辖境内的道官。

但是李药师只给一句类似谶语的答话,“太平花接海棠花。”

其实像李药师这样的英灵,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还有不少,或显或隐。

至于具体数量,李药师没有细究,想来至少在三百以上。

此刻岁除宫,其实还有比李药师和张铣更早来此做客的师徒三人。

只是他们暂时隐居在一处山水秘境撮合山那边。

宝鳞的两位亲传弟子,吕蚁和邱寓意如今都见着了那个蔡道煌,尤其是那位少女剑修,最喜欢与这位老先生问些历史上的天作之合姻缘。练剑之余,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的少年,就只是看着她与蔡道煌问这问那,少年眼中都是少女。

宝鳞已经得知那位道号巨岳的高孤,天下炼丹第一人,已经同时卸任华阳宫宫主和地肺山山主。

这本身就是一种华阳宫与岁除宫的遥遥打招呼。

这意味着那场具体时日暂时未定的问道白玉京,高孤肯定会与她和吴霜降同行。

既然吴霜降先前亲口承诺,他会亲自指点两位嫡传弟子的修行。

闻弦知雅意,宝鳞再笨,就猜到某个真相了。

接下来那场联袂问道白玉京,她心存死志,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最终结果也肯定如此。

但是吴霜降却留有后手,还能活着返回岁除宫。至于他如何做到这种事,宝鳞没兴趣知道。

这没什么。宝鳞没什么不甘心的。

如此最好。

他们这些擅长下棋的,不都有先手中盘和收官。

秘州。

位于青冥天下最北方,山运雄厚,一州山脉绵延却都不高,唯有闰月峰,一枝独秀,高出万千群山。

闰月峰的山脚有条弱水流过。

月明星稀,坐在此山巅,修士仿佛抬手就可以摘下一轮明月。

陆台醉卧大石上,双手枕头,翘起腿,身边坐着一心想要睡他的袁滢。

袁滢好奇问道:“你怎么多出个副宗主头衔了?”

按照先前约定好的排排坐吃果果,尚未过门的夫君陆台,他就只是顶替辛苦,当个首席供奉。

结果各州山水邸报,都不是这么说的。

袁滢当然不介意这种事情,只是师行辕就有点怨言了,她倒不是嫉妒陆台多个虚头巴脑的“显赫”身份,说是这种事情都不跟大伙儿打个商量,先前师行辕为此离开茅屋,跑去找陆台兴师问罪,当时忙着制作墨模的副宗主大人,抬起双手,双指并拢,轮番戳向那位气势汹汹的女冠,一口一个放肆、大胆,怎么跟副宗主和首席供奉说话呢……这么不当个人,差点就挨了顿打。

最后还是张风海说了句和稀泥的话,师行辕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当个副宗主。

气得师行辕当场脸色如霜,摔了袖子,转头就走。一座宗门,如此儿戏?!

陆台当时望向女冠背影,大义凛然道:“为了帮助自家宗门更快打出名气,我个人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这么光明正大、有理有据的说法,竟然都说服不了师行辕,气得陆台撮指吹了声口哨,将那条“陆沉”骗入屋内,陆台再一脚踩中狗尾巴,蹲下身,伸手按住狗头,气呼呼教训道:“狗子!狗是真的狗,都怪你每天光吃饭不干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专心制墨的辛苦忍不住说道:“滚出去。”

陆台就抓住那条狗的脖子,丢出屋子。

辛苦说道:“还有你!”

陆台就一个扑倒在地,当真翻滚出了屋子。

辛苦黑着脸。

张风海笑道:“还可以让他滚回来。”

宗门之内关系和睦,相亲相爱,可见一斑。

今宵清净,松风停歇,人间东南与西北,山光忽然落,弱水浮白月。

张风海走出道场,手里拎了两壶酒,先丢给陆台一壶,再脚尖一点,身形飘落在一块临崖石头那边。

也不落座,站着饮酒,远眺山外风景。

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张风海只做了两件事,一明一暗。

说服武夫辛苦,以闰月峰作为宗门根基所在。如今此事已经天下皆知。

还有一件事,就是继续先前在烟霞洞内的那场大道推演。

最终在陆台的辅佐、帮助之下,张风海得到了一个文字更为清晰的确凿答案。

之前张风海只能在那块长条泥板上边,演算出一句寓意还比较模糊的“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

结果就是改了两个字。

三改五,此改陈。

便是一句“道丧五百年而得陈君”。

不同于上次的文字排列,此次张风海得出九字谶语,作一圆环,就像一句铭刻在玉镯上边的回文诗。

当时陆台见到这句谶语之后,故作一惊一乍,急得跳脚,在屋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嘴上碎碎念,说莫非是说我的朋友,此事绝对不能让白玉京知晓,张宗主,小的这就给你磕头了……

但是屋内双方,心知肚明,所谓“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其实是说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骊珠洞天,福禄街李氏,坟头楷树,家族主妇偏心二子,某次家族习俗,妇人曾经听到“凡桃俗李”都不生气,她还给了喜钱,但是当她听到“李代桃僵”竟然动怒了……长子李-希圣,他的弟弟妹妹,分别名为李宝箴,李宝瓶。

北俱芦洲一个叫青蒿国的偏远小国,某座州城内名为洞仙街的地方,李-希圣曾经在此落脚,街坊中有个读书人,名为陈宝舟。

转头瞥了眼站着喝酒的张风海,陆台调侃道:“宗主,这么杵着,玉树临风当然是玉树临风的,只是摆架子给谁看呢。”

张风海置若罔闻。

陆台不得不承认,修道天才当中也是分档次的,张风海就属于最顶端的那种天才,陆台这辈子就没有见过资质这么好的人。

张风海问道:“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罢,假设大掌教要等这么多年之后才来收拾山河,在这之前,难道天下就这么乱着?”

陆台幸灾乐祸道:“现在终于知道算命道士的尴尬之处了吧?绕来绕去,终究绕不出一个‘天命果如此,我当在何处。’”

张风海默然。

陆台坐起身,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嘴,确是好酒。

袁滢貌似嘴馋道:“给我也喝一口呗。”

陆台瞪眼训斥道:“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

其实袁滢资质也好,可她就是太惫懒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天想着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成何体统!

袁滢哈了一声。

陆台随口说道:“蛮荒天下,也出了几个厉害人物。张宗主,咱们啥时候才能够会一会他们几个?”

张风海说道:“在我和辛苦各进一步之前,除非有五个飞升境,才敢说联袂游历蛮荒无大意外。”

陆台叹了口气,“那你跟辛苦都努把力。”

袁滢哈哈大笑起来。

张风海知道陆台所说的那几个“厉害”人物。

斐然,绶臣,周清高。

都是如今蛮荒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两位破境都还没几天的飞升境剑修,作为蛮荒共主的斐然身份最高,但是在山上山下,依旧是绶臣威望最高。

至于本来名叫木屐的周清高,更多还是因为他是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再加上又是一年到头与斐然形影不离的左膀右臂,所以经常抛头露面,才被蛮荒山上所熟知。

事实上,仍是小觑了周清高的运势。

周密对这个亲自赐名的嫡传弟子,昔年甲申帐的少年领袖,不是一般的青眼相加。

如今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是周密亲手炼制旧王座大妖白莹遗蜕而来,此外还有黄鸾、切韵的的两副遗蜕,都嵌入了周清高的魂、魄当中。这还不够,周密专门给这位弟子留下了一门量身打造的仙术,当年师父是如何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的,弟子就按部就班,直接跻身玉璞境。

不到十年,周清高就是仙人境了。

这都跳了多少级台阶?

更不谈周密将相当一部分的藏书秘本,都留给了这位喜好读书的关门弟子。

显而易见,再给周清高一些修道岁月,例如三五百年?极有可能,术法驳杂的他,就是蛮荒天下的柳七。

再多给些年头,周清高大道成就高度,比起柳七,只高不低,至少是齐平的,例如都在十四境。

作为周清高大师兄的剑仙绶臣,被师父赠予三件仙兵品秩的佩剑。

倒是他的那个师姐流白,只得到了一件仙兵和一件半仙兵,名为“小洞天”的法袍,和一顶与之搭配的碧绿芙蓉冠。

陆台一手拎酒壶,一手轻轻拍打膝盖,用乡音反复唱着一首诗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幽州。

夜幕沉沉,古战场遗址涿鹿地界,一座名为金华观的小道观,位于虎鹿镇边上。

朱鹿辗转难眠,既然睡不着觉,干脆就走出客房在庭院散步,结果发现陆沉就蹲在台阶那边借着月色看书。

一看到这位白玉京掌教,朱鹿就心情复杂,曾经在此当过知客道士的陆沉,都是约莫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的旧事了。

由于道观属于私箓丛林,名声不显自有名声不显的道理,就是观内无高人,上任观主就只是苦熬出来的洞府境。

这次重返道观,陆沉敲开门就开始胡说八道,什么小道不才,祖籍曲辕,道号散木,与好友云游至此,暂作休歇,盘桓几日就会离开,贫道在此先行谢过……

道观再小,被蹭几顿斋饭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结果当天入住道观的陆沉,带着朱鹿到了斋堂,朱鹿就察觉到不对劲,陆沉上了饭桌,就只是低头扒饭,观主问话的时候,也坚决不抬头,哪怕如此,“陆沉”依旧被被现任住持道士认出来了,一拍桌子就开始破口大骂,老道士也顾不得什么道官身份、礼仪讲究了,若非被观内一众道士拉着,那个须白皆白的老道士可能都要与这个“自家知客道士”拳脚相向了。

道观本来就穷,当年担任知客的陆姓道士,却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假公济私,这个王八蛋,经常呼朋唤友来道观这边大吃大喝。

若只是如此,道观也就忍了,问题在于“陆气”在卸任知客那天,趁着月黑风高,将观主和三都五主一大帮老家伙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黄金细软一卷而空,做出这等丧尽天良勾当的道士,临行之前,竟然还在大殿墙壁上写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而当年率先看到这句混账话的,就是当时还是扫地道童的现任观主了。

事实上,道童与知客陆气在天之前,关系还是很好的,孩子曾经最喜欢听陆知客吹牛皮不打草稿。

从孩子变成老道士的观主,打死都没想到这厮竟然还有脸来骗吃骗喝,不得新仇旧恨一起算账才甘心?

毕竟来者是客,动手打人是不好,但是老观主一方面让一众道士小心,巡夜一事别松懈了,再让现任知客长点心,屋内木炭用完就算了,灯油也别添了,让那个姓陆的斋堂就别去了,观内会单独送饭到屋内,馒头就粥,顿顿管饱。

所以陆沉今夜看书,才会看得如此辛酸。

道观附近有一座高山,一位过路的紫衣僧人在此歇脚,瞥了眼小道观,咦了一声,显然十分意外。

他跨出一步,径直来到道观门外,轻轻敲门,便有余音袅袅,回荡在道观某座庭院内,韵律古怪,如敲木鱼,如诵唱宝诰。

“斩灵鳌而正四极,抟黄土而万物生。”

朱鹿在院内走桩练拳,闻声转头望向陆沉。

陆沉收起书本,咳嗽几声,思量片刻,也有答复。

“携手煮笋苦竹寺,却下踏藕荷花洲。”

朱鹿听得一头雾水,这是陆掌教与世外高人的暗语?

陆沉压低嗓音说道:“我乱说的,输人不输阵,气势得有。”

朱鹿还真就相信这句话是真话。

陆沉说道:“门外那个僧敲月下门的,化名姜休。”

朱鹿满脸震惊,当真是他?!

最新天下候补十人,虽说人数有点多,有二十一人,但是唯一一个被榜单确定“天下第十一”的候补领衔修士,就是僧人姜休。

其余二十人,才是名次不分高下。

陆沉点点头,“贫道的身份,就晾在这边,自然日常往来无低手,以前这座道观不理解贫道的良苦用心,总觉得那些飞升境是来这边混口饭吃的江湖骗子,可把贫道这个道观知客给委屈死了。”

朱鹿深呼吸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迎接那位高人的准备,不曾想陆沉笑道:“跑了。哦不对,是走了。”

差点就要挨一剑。

陆沉歪着脑袋,摆出竖耳聆听状,片刻之后,蓦然跺脚,先对观主直呼其名,然后高声道:“怎么待客的,贫道有功于道观,要喝酒吃肉!”

朱鹿抬手扶额,打定主意,她以后再也不跟着陆沉一起云游四方了。

并州,青神王朝。

姚清从殷州大潮宗返回,发现白藕就在府上,而且神色郁郁。

姚清假装不知内幕,笑问道:“怎么了?”

白藕解释道:“那位碧霄洞主,前不久带着一个叫‘陌生’的陌生剑修,如今他们就在京城,后者在给傅玄介传授剑术。”

姚清说道:“这是好事啊,国师何必苦着一张脸。”

白藕愈发苦闷。

姚清忍俊不禁,安慰道:“行了,不就是被碧霄前辈训斥了几句嘛,多大点事,你都是当国师的人了,心胸开阔些。”

白藕憋屈不已,哪有这么简单,先前双方碰头,她不过是多问了几句,那个臭牛鼻子老道除了劝她别多管闲事,连你一并骂了。

姚清微笑道:“碧霄前辈可不是谁都骂的,寻常道士,没有这份待遇。”

白藕看了眼亦师亦父的姚清,对方笑着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白藕少说话,那位前辈在听着呢。

汝州南山国,长社县灵境观。

名叫陈丛的常住道人,少年喜欢蹲在道观门口看风景,路旁有两排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春天里的映山红,开花如火。夏天的夜里,洒在山路的月光,明亮得像是冬天里的霜。

山外一片属于自家道观的柿子林,柿柿如意,吃着一颗柿子,就念着一句事事如意。

冬天的和煦阳光里,每逢有山风路过道观,吹过槐树,簌簌作响,就像下了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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