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要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老老实实转过头,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的裴钱十八停,离开蜂尾渡后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颗铜钱的口气,小小雀跃,又没觉得有多了不起,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只得继续叮嘱裴钱戒骄戒躁,脚踏实地。
陈平安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武道攀登,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远更高,陈平安却要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花福地,在东海老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曾经以旁观者看过了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位“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江湖之远的那士林文坛,专门会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
若是连身边最近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座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座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
这是陈平安对裴钱的初衷。
一般情况,这就像是在用两条腿走路,四平八稳,并无问题,可关键是裴钱习武天赋太高,武运太高,总有一天,只要她觉得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觉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大妖,花费了五十颗小暑钱也不皱眉头,那么将来他亲手造就了一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陈平安别说是五十颗小暑钱,恐怕五十、五百颗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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