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向西北驶去。冬日的西北大地,路两边的景象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单调,时而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沙棘丛,时而可见干枯但遒劲的胡杨,有的地方落了雪,牛羊在阳坡寻觅着干草。车里坐着六个人,胡殊同带着四个研发中心的人往隆威县进发。隆威县就是孟强强的家乡,孟强强的本意是请求同兴派上三两个人过来帮忙研究研究,胡殊同却打算亲自过来看一看,毕竟对西北冷链他也没有太多具象。甘州多山地和丘陵,越向西北隧道便越多起来,这样的地势,从青岩到青平所花的时间,在这里恐怕要花上接近两倍。从来来往往的车辆中,胡殊同也能看到不少差别。孟强强的家在隆威县下辖的一个乡镇,这里的很多镇都由一个个山村组成,原计划是与孟强强在隆威县见面,可刚到县城的时候,孟强强又临时改了主意,希望胡殊同能来家中一坐。胡殊同觉得事有蹊跷,让大家先在县城住下,只和司机两个人向村子里赶去。村口的地方,孟强强早早来到这里等待胡殊同,可从他的神色中却看不到丝毫喜悦,呆然坐在一块石头上,愁眉不展。手里攥着一个一次性打火机,打一下便松开,打一下便松开,看那火苗蹿起来又熄下去。天将晚,跋涉了一段段难走的小路,胡殊同终于见到了孟强强。孟强强坐上车引着胡殊同往家里走去,见面的一瞬间,胡殊同便察觉出异样,那光亮亮的眼睑,像是才哭过不久也似的。“强强,发生什么事了?”孟强强哑着嗓子声音很低,“胡总,我爸说他想找你谈一谈,原来我说什么他都同意的,可听说你来了他就哪哪都不干了。一会我爸要是冲撞到你,我先和你赔个不是,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什么都不懂!”胡殊同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有分寸的。”车一路往村西头开,最偏的一户就是孟家了,院子里养着几只鸡,担子上放着晌午去潮未及收拾回去的干辣椒。窗子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串串大蒜辫子。孟强强的父母出门迎客,两个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孟父戴着深蓝色的平顶帽,瘦黑瘦黑的,烟斗不离手。孟父看胡殊同毅定有神、气色不凡,和县城里那些**很相像,心里多少有些意外。正是晚饭的时候,孟家炖了一锅鸡、拌了面皮,桌子还有一盘方糕,满了一罐头瓶的散白酒。虽是那种小碗一样的酒具,胡殊同毫不推却,看得出来孟父酒量不俗,刚刚干了一碗,寒暄几句之后又是一饮而尽。“胡老板,强子能认识你这样的人,也算有大出息了。可是不怕胡老板笑话,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两口子只想让强子本本分分,在像你们这样的大厂子里有份工作,家里头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自己干点什么,不是不想干,是真的干不起。”“爸!你先前还说我做什么你都支持!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就改口了!”“拿什么支持!那是建厂子,你当是盖鸡窝呢!”这话说得就像突然冒火一样,孟强强咬着牙在一旁大喘气。“孟叔,您家里做什么选择我都理解,我这次过来也不单单是为强强的事,也是想过来看一看这边的情况。你们爷俩犯不着这样争来争去,自己干风险大,上班有固定工作稳稳当当,心平气和商量就是。”孟父连连点头,“胡老板的话在理,家里也是这么想的,要我说你就直接给他断了这个念想,山沟沟里的穷地方,瞎折腾什么!”胡殊同笑了笑,“您就不用多操心了,有些事情强强不做自然有别人来做,念不念想的不是我说了算。”“让胡老板费心了,家里就这样,咱就不多说了。”胡殊同点头道:“孟叔,之所以有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强强上了个好大学,有自己做技术的本事,我是看在这点才想着有什么能不能帮一帮的地方。”说话间,胡殊同拿起酒来喝了一小碗,“再就是我和强强的际遇差不多,当年我家里的情况也就是这样。我们是一样的专业,那时候家里十里八村都认为我将来是干跑大车的,后来看都是误解。”“孟叔,强强出身青字头一号的学府,我那厂子特别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渊源,其实是怕他生出创业想法的。我也是村里长大的,其实钱多有钱多的活法、钱少有钱少的活法,但人的名树的影这样的事,有时候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我记得强强说过,他考上大学的那天,村里人都指望着他将来为家乡修路呢。”胡殊同的话,孟强强的体会无比深刻,在乡下里,很多时候名声比钞票更让人有存在感。没人会说家里有多少存款,但人人都会放大名声的事。对老一辈来说,孩子在外打工,纺织工说出去就是做服装贸易的,做广告干策划的说出去就是搞房地产的。人们都不真正清楚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但都知道哪些行业是值得吹嘘的。而且攀比无处不在,有钱的人没成家,人们就会说没有家庭不算成功,有家有业没孩子,人们又会说人不可无后,有家有业有孩子,又少不了人乱猜测,那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来的。孟强强吃惊地瞥着胡殊同,因为那一席话之后,他从父亲的表情里看到些许变化。霎时间由衷得佩服起来胡殊同,如果是孟强强说这番话,恐怕要挨扫帚把,但胡殊同这个外人讲起来,效用斐然。当下这个场合,成本很低、成本极低根本没有用处,只要提成本就会加重父亲的眉头。但要是说能为这个家挣来名声,听上去轻轻缓缓,实际上却直抵父亲的心理防线。有了这道思量,事情才有可能向着“我们老了,随你们年轻人去折腾吧”的方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