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父的话越说越多，酒酣时不住地拍着胡殊同的肩膀，满口都是孟家这些年有多么多么不容易，心底里对孟强强有多么多么大的期待。胡殊同发现，孟父沾酒之后很快就“现了形”，刚刚看上去还是一个沉稳得体的人，猛然间豪言满怀、大挥大起,更是从孟强强和他母亲的眼中，看到些许怯意。胡殊同明白了，这是二两就多、二斤也这样的老酒鬼了。孟强强无比尴尬，脸色涨得通红，父亲一旦开启这种模式，对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那吼吼喊喊的样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矮一头。借着这酒劲,“凭什么”这三个字几乎成了口头禅,讲起一堆胡殊同听不懂的话，酒不醉人，话倒是快把他灌迷糊了。从这情绪中，胡殊同也感受到孟父与寻常的乡下人很是不同，他会讲不少大道理，从烟与酒就能上升到人这一辈子图什么的高度。只是话语间多是充斥着运气的分配不公，从酒态来看，他抱怨这种不公至少有二十年的光景了。主食泡馍都端了上来，孟父还是不肯罢休，四顾找着那大酒壶子，把胡殊同那句“人的名树的影”颠来倒去地说。孟强强再也看不下去了，强行把他搀到另一个屋子里，一番争吵之后，终于响起来鼾声。饭还没有吃完，外面忽然下起雪来，孟家住在高处，下雪的时候路最滑,孟强强坚决把胡殊同留了下来。家里地方小，他打着手电筒把司机师傅送到亲戚家将就一宿,这在农村并不罕见，尤其逢年过节外地亲戚来得多的时候。回来之后孟强强帮母亲收拾着，刷碗的时候他不时绷着嘴，这一刻他满心都是懊悔，懊悔自己办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他觉得把一切都搞砸了。在这个无人的角落，孟强强擦起来眼泪，今日是如此的不堪，丢人丢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屋子里，一边是一个小炕，另一边是木板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小床。中间是一个小火炉，炉子下面涂着红泥，正煮着一壶山茶。胡殊同坐在炉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并无太多酒意。孟强强抱着行李走了进来，不敢看胡殊同，仔仔细细铺落之后，背身说道：“胡总，让你见笑了。”胡殊同笑着摇头，“这半年来，研究得怎么样？”“还是等明天醒来我们去县里聊吧。”可这话刚说完,孟强强的神色忽又一暗，微微一丝摇头之后径自走向一个抽屉，而后拿出来一摞材料。搬过一个板凳坐在胡殊同对面，孟强强把材料放在腿上，一边向胡殊同递着一边说起来。“胡总，我认为这个园区应该从一百个重点县的标准化果园入手，这是最新确立的种植基地，每一个的规模都在二百亩以上。这还只是当下的体量，未来随着优质苗木的大普及，这些地方将成为甘州果运的大基地！”“据我所知，甘州针对苹果产业冷库的支持力度也非常可观。”孟强强俨然做足了准备，翻了一翻抽出来几张，点头道：“省里计划三年时间打造二十座五千吨以上的苹果气调贮藏库，而且每千吨奖励二十万元，单从这点说，这样的力度是青宁也远远比不了的，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还将扶持苹果产销协会。”“产销协会？整个甘州的吗？”“省级地级县级都有，县级这一块协会每年的补贴是十二万，主要就是研究产销直挂的问题，尽可能让苹果直接进入各类零售网点。甘州计划在明年让苹果产值跻身全国前三，在标准化果园的带动下，预计明年的种植面积将达到450万亩，从苗木到出品的扶持可以说无处不在。”产销协会，并不在胡殊同的预料中，但却给他打开了全新的思维。产销直挂的问题，同兴不仅做过，还做过更大规模、更大范围，有青菜南运的经验，这一块根本不需从研发中心抽调人手，同兴市场部做执行的人便很有发言权。不觉之间，那鼾声再是如雷，二人也都听不到了。孟强强的神态也变了，这个素来不够自信的家伙，当聊起专业、聊起这一行的前途，并聊得酣畅的时候，目光带着强烈的热忱。他感觉到，扎实的专业可以作为自己的事业，他感觉到，这些年所学所见，可以因此而串成一条线！“胡总，我还了解到，政府鼓励发展多元化的苹果加工，而且已经定好了额度，每加工一万吨苹果奖励十五万，苹果产业的各个方面都在做着拉动。本质上这些都是三农扶持的范畴，蔬菜与苹果加起来，每年的投入过亿！”胡殊同盘算起来，苹果在甘州就像鱼虾在盘渚，更强的产业单一性蕴含着更大的民生内核，这就使得政策大方向上的投入更加具有针对性。不管是果农、果苗培植户、冷链企业主、技术带头人、产销运营者，只要参与这个领域，都将得到相应的扶持。从这样的局面来看，甘州苹果园区的机遇，是胡殊同做冷链以来前所未见的！这一席话，让胡殊同内心的描摹清晰起来，世上没有完美的冷库，如果说趋近于完美的，一定是极致的单一库。针对专一的苹果冷库，同兴有信心结合当下的冷链环境、技术水平做出一份更出彩的方案。往下则是产销的问题，同兴有大模式的经验，拆解下来落到具体问题上，在可行性方面不用怀疑。在胡殊同的思虑中，这些远不只是对孟强强的增益，而是从全国的冷链大势来看，结合十一五收官、十二五展望来看，西北冷链这一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而即便这些都只是臆测，也不妨碍同兴接下来的自身战略，当冷链园区遍地开花，达人所不达、至人所未至，将成为竞争中的大优势。明月落窗，明澈澈的丝丝晕，孟强强抬眼望，从前听到光华、月华乃至芳华，他总觉得是文人造意境。可这一刻，他当真觉得窗台像个小池塘，光落的地方就是华。眼前山茶滚滚，炭火恣意张扬，蓦然让人觉得——只要聊到心之所扣，此处、别处、世间任何处，都无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