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微微战抖着,余音拖得长,像叹气,又像哭泣,全进到我的心里,割着我的心。
我失去了忍耐的力量,我忘记了我自己,我恨不能把心挖了出来,我恳切地对她说:“姚太太,我还不能说我懂不懂你的意思。不过你不要耽心。请你记住,诵诗有你这样一位太太,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激动得厉害,以下的话我讲不出来了。到这时,我忽然害怕她会误会我的意思,把我的话当作一个玩笑,甚至一种冒犯。
她沉默着,甚至不发出一点轻微的声息。她略略埋下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脸来。可是她始终不回答我一句。我也不敢再对她说什么。她的眼睛向着天空,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这沉默使我难堪,但是我也不想逃避。她不提坐车,我就得陪她走回公馆。不管我的话在她心上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我既然说出我的真心话,我就得硬着头皮承担那一切的后果。我并不懊悔。
她的脚步不像先前那样平稳了。大概她也失去了心境的平静罢。我希望我能够知道她这时候在想什么事情。可是我怎么能够知道?
离家还有两条街了,在那个十字路口,她忽然掉过脸看我,问了一句:“黎先生,听说你又在写小说,是吗?”她那带甜味的温柔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的。我没有事情,拿它来消磨时间。”
“不过一天写得太多,对身体也不大好。周嫂说,你整天伏在桌子上写字。那张方桌又矮,更不方便。明天我跟诵诗说换一张写字台罢。不过黎先生,你也应该少写点。你身体好像并不大好,”她关心地说。
“其实我也写得不多,”我感激地说。接着我又加上两句:“不写,也没有什么事情。我除了看电影,就没有别的嗜好,可是好的片子近来也难得有。”
“我倒喜欢读小说。读小说跟看电影差不多。我常常想,一个人的脑筋怎么会同时想出许多复杂的事情?黎先生,你这部小说的故事,是不是都想好了?你这回写的是哪一种人的事?”
我把小说的内容对她讲了。她似乎听得很注意。我讲到最后,我们已经到了家。
老李先拉着车子进去。姚太太同我走在后面。李老汉恭敬地站在太师椅跟前,在他后面靠板壁站着一个黑黑的人。虽然借着门檐下挂的灯笼的红光,我看不清楚这个人的脸,并且我又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可是我马上断定这个人就是大仙祠里的哑巴。然而等我对姚太太讲完两句话,从内门回头望出去,我只看见一个长长的人影闪了一下,就在街中飞逝了。
我没有工夫去追问这件事。我陪着姚太太走过天井,进了二门。
“我嫁到姚家以后第一次走了这么多的路,”她似乎带点喜悦地笑道。过后她又加了一句:“我一点也不累。”走了两步,她又说:“我应该谢谢你。”
我以为她要跟我分手进内院去,便含笑地应道:“不要客气。明天见罢。”
她却站住望着我,迟疑一下,终于对我说了出来:“黎先生,你为什么不让那个老车夫跟瞎眼女人得到幸福?人世间的事情纵然苦多乐少,不见得事事如意。可是你们写小说的人却可以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要是我能够写的话,我一定不让那个瞎眼女人跳水死,不让那个老车夫发疯,”她恳求般地说,声音里充满着同情和怜悯。
“好,”我笑了笑,“姚太太,那么为了你的缘故就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罢。”
“那么谢谢你,明天见,”她感谢地一笑,便转身走了。
我当时不过随便说一句话,我并不想照她的意思改变我的小说的结局。可是我回到花厅以后,对着那盏不会讲话的电灯,我感到十分寂寞。摊开稿纸,我写不出一个字。拿开它,我又觉得有满腹的话需要倾吐。坐在方桌前藤椅上,我听见她的声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听见她的声音。坐到沙发上去,我听见她的声音。“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这句话不停地反复在我的耳边响着。后来我的心给它抓住了。在我面前突然现出一个新的眼界。我第一次看见我自己的无能与失败。我的半生、我的著作、我的计划全是浪费。我给人间增加苦恼,我让一些纯洁的眼睛充满泪水。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上我没有带来一声欢笑。我把自己关在我所选定的小世界里,我自私地活着,把年轻的生命消耗在白纸上,整天唠唠叨叨地对人讲说那些悲惨的故事。我叫善良的人受苦,热诚的人灭亡,给不幸的人增添不幸;我让好心的瞎眼女人投江,正直的老车夫发狂,纯洁的少女割断自己的生命。为什么我不能伸出手去揩干旁人的眼泪?为什么我不能发散一点点热力减少这人世的饥寒?她的话照亮了我的内心,使我第一次看到那里的空虚。全是空虚,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作品。
绝望和悔恨使我快要发狂了:我已经从我自己世界里的宝座上跌了下来。我忍受不了电灯光,我忍受不了屋子里的那些陈设。我跑到花园里去,我在两棵老桂花树中间来来回回地走了许久。
这一夜我睡得很迟,也睡得很坏。我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我在梦里也否定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