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见刘备确实基础差,虽然道理讲清楚了,似乎还得做道练习题巩固一下,反正时间也多,就再点拨刘备两句:
“太史公著《史记》,本纪的第一篇和世家的第一篇,往往为读史以求鉴者所忽略鄙弃,觉得人名谱系地名迁徙累赘。
但太史公把他们放在第一篇,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人名家谱和地名迁徙,都是在证明这些地方是华夏。
按吴太伯世家所说,吴太伯及其弟仲雍,皆周太王古公亶父之子,所以是周王季历的兄长,是周文王的伯父、周武王的伯祖父。
这说明什么?说明吴王的世系,比周文王周武王一系还要尊贵!他们的祖先是文王的伯父,是本该继承天下的,却跟伯夷叔齐一样是至德圣贤,推位让国。
所以,到了春秋末年,阖闾、夫差的时候,假如吴人真的是灭楚吞齐成功,甚至觊觎天下九鼎,那时候,他们说‘我们是曾经推位让国的嫡房长孙、取代周天子那是以兄代弟,名正言顺’,衰落的周天子还能抵抗么?
只是吴人编造得早了一些,他们武力最终不济,又树敌过多,为勾践所灭。而齐楚等国当时见吴人捏造吴太伯世家过于嚣张,也乐于联合越人,坐视其成。
吴人没有取代周天子,而只是把自己从原本的蛮夷体系挤入了华夏体系,最后反而没有夺权而和平融合了。
《吴太伯世家》篇末之处,太史公曰: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
太史公这句话翻译一下,隐含的深意是什么:第一,吴太伯事迹的来源,太史公名言他是从孔子的《春秋》上看来的。这说明什么?
善见微知著者,就不仅要从这句话上看出‘出自《春秋》’,更要看出‘没出自《尚书》’。
《尚书》为孔子所集,春秋为孔子所编,一字之易,说明孔子对尚书只是选择其可信的古篇,集结百篇而成,孔子没敢改。《春秋》是鲁史官所记,孔子编写,是有所改易的。
而《尚书》中既有《周书》,《尚书》的《周书》对文王的伯父“太伯”记载不甚详,到了《春秋》中却忽然详细了,还写了“太伯”迁居吴地。
这说明什么?成书越晚的史料,却多出了成书更早的原始史料里没有的东西。而且这段产生新史料的时间,恰恰是在《尚书》与《春秋》成书的时间间隔之中。
对应看一下这段时间差具体是什么时候,可知正是吴王阖闾在位的前后几十年间——所以,太史公这是隐晦地在告诉我们,吴太伯是周文王之伯父,是吴人得势后自己造势宣扬的。
但孔子为了‘华夏’范围的稳定和扩大,采纳进了春秋,让吴人也成了华夏的一部分。
要是孔子不认,太史公也不发掘,那说不定就会再遇到老臣前面说的‘如果蜀山氏和东夷氏女没有嫁给黄帝之子,说不定东莱和益州的人也不会自认炎黄子孙’的情况,无非这次被分离的是吴越。
所以,自古以来,‘华夏’和‘夷狄’的界限其实一直是在模糊变动的,帝王有需求,华夏的定义便会扩张。具体怎么扩张、让后人潜移默化信服,需要的正是孔子、左丘明、太史公之类的人。”
刘备听完,再次觉得自己的膝盖都不够拍了,今天一天之内,他的历史观被连续拔高了好几次境界和格局。
蔡邕乘胜追击,在说完吴太伯的编造史之后,又说了越国人的措施:“同样,尚书的《夏书》里面,也没提夏第七代王少康中兴之后,少康诸子详情。
但是到了《国语》里面,提到了少康庶子无余迁居越地,为越王后裔。显然,这个传说的形成,比吴太伯更晚,因为《国语》比《春秋》更略晚一些,太史公最后从《国语》里采信的这则材料。
说明这是越人灭吴之后,为了压过吴人编的吴太伯,要找个比吴太伯更早更正统的祖宗。吴太伯是周祖,要再早就只能是夏商了,商为周所灭,不是继承关系,所以越人越商寻夏,成了少康之后。”
蔡邕说的这种情况,其实在华夏正统史发展上,多次重演过,而且越是乱世越需要这么编。
比如后世最有名的就是五代十国时期,连续六次朝代更替,梁唐晋汉周,看国号字面都看得出,他们要继承的古代王朝一个比一个古。
你认唐为祖,替代你的就认晋为祖,再替代晋的认汉,替代汉的认周——连最后替代周的宋,其实是追认的商,因为商亡于周之后,商的遗民被周改封为宋国。
要正统融合,就要后打进来的政权,说自己比前一个政权的血统,高贵分支节点更早。
也可惜李素今天不在场,他要是在的话,听了老丈人这番话,肯定也会瞠目结舌:
卧槽!这不是《欧陆风云4》上面的“先打下领土,再拼命花外交点数造核心”么!
要不说P社四萌才是最真实谋略的战略游戏——打下领地不难,但稳定扩张帝国版图很难,不造宣称则厌战爆表,不造核心则反叛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