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执笔,左手捧起佩兰光洁细腻的脸颊,微微倾身,专注为她描眉。
呼吸喷在佩兰额头,只一小会儿,女子微微泛红的脸颊,就已经涨得通红。
啊,这是那天看到的新娘子,婚后的场景了啊……
沈乐轻轻微笑起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但是画眉本身,已经是相当恩爱的乐事了。
看那新嫁娘眉睫低垂,轻轻颤抖,半是羞涩半带喜悦,就知道她的伯母、婶娘们说得没错,青梅竹马的丈夫待她极好——
虽然住的地方有点委屈,哪怕以沈乐现在的眼光来看,都很逼仄。
卧室里一张架子床,一张书桌、一张尺半宽的镜台、一个放食盒的架子,再一对椅子和一张高几,就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卧室外面一个小厅,面积也没大到哪里去,放了两个书架、一张书桌,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要不是南边还有个小天井,种了一株梅花,简直狭窄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嗯,这套妆奁的主人,佩兰姑娘,嫁到这家来,不会觉得太挤太窄,过得不舒服吧?
正在想着,沈乐听见身后,响起轻轻一声“好了。”
他赶紧转身,只见男子画完最后一笔,起身退后,握着妻子双肩转向镜台。
女子的眉毛本来是细细两弯柳叶,偏软、偏淡,被他添了几笔,画出眉峰,整张脸蓦然多了几分英气。
她对镜自照,有些不安:
“这样行吗?母亲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在太凶了,不喜欢我?”
“不会的,放心吧!”
男子轻笑起来。他在妆奁盒里选了一支金簪,为妻子插上。
素金簪身别无妆饰,只有一根细细的金链从簪头垂下,缀着一枚圆润的明珠。放开手,明珠轻轻荡漾,越发显得妻子仪态万方:
“母亲常说,但凡撑得起家、担得住事的女子,身上都有几分刚性。她想要的,可不是那种软绵绵的小媳妇啊!”
佩兰仰脸对他笑了一笑,从容起身。刚迈开步子,眉头轻蹙一下,身体微晃,向后靠住了桌面。
男子赶紧扶住妻子。看着她缓了一缓,慢悠悠迈开步子,跟在后面欲言又止,纠结了好一会儿,小声道:
“佩兰,要不然,你还是把脚放了吧?”
“放脚?!”
佩兰立刻转身,惊愕地看着丈夫。沈乐也呆住了:
啥?
放脚?!
佩兰是小脚吗?刚才我还真没注意……话说,光绪末年,已经有丈夫鼓励妻子放脚了吗?
这么进步的吗?!
“当然啦,这脚早就应该放了——不,这脚根本就不该缠。”男子神采飞扬,还要继续往下说,看见妻子有些不安的神色,恍然失笑:
“是我不好,不应该耽误你去定省母亲。走,咱们先去母亲那儿,晚上回来再商量正事!”
面前光影浮动,一晃就到了夜晚。月照纱窗,把梅花的影子投在窗纸上,疏影横斜,轻轻浮动。
小夫妻两个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挽着手臂,靠在窗前,喁喁低语:
“今天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母亲挺照顾我……她今天教我看账册了,我算错了三个数字,母亲也没有责怪我……你呢?”
“我也挺好的。今天去听了一个演讲,非常有见地,你没听到真是太可惜了。”
“是吗?那个演讲说什么?”
“是这样的……”丈夫小声对妻子重复着今天听到的演讲。说着说着,自己先激动起来,站起身挥动着双手,声音也越来越大:
“这个世界上,有少数人服从多数人的道理,只有笨蛋服从聪明人的道理。
那些金贼,人数多吗?只有五百万人,还不到一个州、一个县的人口!
那些金贼聪明吗?有目不识丁的亲王、大臣,有唱京戏二黄的将军、都统!”
“你不要命了!”佩兰满目惊骇,起身扑过来,一把捂住了丈夫的嘴。她奋力踮着脚,下巴搁在丈夫肩膀上,紧张地往外看:
“你在这里说这种话!被人告发了,逮住了,要杀头的!”
什么……
杀头?
沈乐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对哦,辫子,清朝,说金贼人数只有多少多少,说他们目不识丁只会唱戏……
这会儿不是现代,甚至不是民国时代,在清朝说这个,被抓住了确实要杀头的啊!
“佩兰,别怕。”做丈夫的抓下妻子纤手,紧紧握了一握,用力抱住她。他搂着妻子,小心把她转移到床边坐下,贴贴她脸颊:
“我当然会小心谨慎的。但是佩兰啊,现在我们的国家,已经非常落后,非常危险了,到了不革命不行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