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轧轧地行在土质松软的小路上,留下蜿蜒断续的车辙印。小路两旁的蒿草随风摇荡,搅乱了天上的云雾。有些草茎被阴风吹刮得弯下腰来,横在小路之上,也被骡马车徐徐碾过,将草茎碾入尘泥里,与漆黑的阴土相混。此间大片大片的蒿草都被一阵突然而来的阴风压得弯下了腰,于是就更显出前头那几座在黑暗里显得凋敝凄凉的牌坊废墟来。那几座严重破损的牌坊,建立在一片徐徐隆起的缓坡上,正连成了一线。老车夫驱赶着瞎眼的骡马,就从那一道道破损严重的牌坊下经过。牌坊匾额上的字迹,早已被风化了个干净。连那些石柱上的雕饰,也尽皆斑驳不清。苏午坐在排子车上,跟着经过这一道道分辨不出任何有用线索、只剩些残缺石柱、柱础石块的破碎牌坊,越发感觉到历史洪流浩浩汤汤,这几道牌坊上承载的历史,距今应已有数千年岁月了。高高低低的风从严重破损的牌坊下穿行过。牌坊下方,蒿草摇摇荡荡,如海翻滚。牌坊前头,蒿草越发稀疏,雄伟险峻的大山山影横陈于缓坡的尽头,连绵不尽的、生长着稀疏蒿草的坟包就随坡道伏延着,一座座坟包一直接连到了那大山的山影里,不知其尽头。荒凉、死寂的气息倾盖了此间。此间的荒寂,甚至压过了流淌的阴间气息。骡马车从牌坊下穿过,车轮碾过那些坑坑洼洼、遍布漆黑石块的地面,都未再发出一丝声音。行至此间,连老车夫都闭上了嘴,不再唱歌、言语甚么。苏午仰头看向牌坊后那庞大雄峻的山影,又低下头,看了看排子车头前坐着的老车夫。对方莫非是要将车上的货物,一直送到山上去?如此的话,路途未免太过艰险了些。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正自转念之际,骡车行过了第二道牌坊。横陈于最后一道牌坊后的雄伟大山山影依旧在大地尽头铺开来,但苏午当下置身的情景,却陡生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徐缓攀升的长坡,此时似已被骡马车攀越。苏午扭头回望,就看到那道长缓坡就在骡马车后铺陈。原本漫长的一段距离,似就此被第二道牌坊轻而易举地‘折叠’,所以骡马车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攀越过长缓坡。此时,在骡马车前铺展开的是一片坦途。大片大片漆黑的树木在阴土大地上张牙舞爪,各自尽力地伸张着自己的树冠。一座座被条石砖块围拢起来的坟茔,披覆着葱茏草木,就耸立在那些漆黑大树的间隙里——苏午看着‘第二道牌坊后’的情景,忽然觉得分外熟悉——当时他与玄照师叔,好似就将‘诡差’葬在了类似地域?甚至于,他能从中分辨出‘诡差’的那座坟冢!自己乘着骡车,竟然到了当初埋葬‘诡差’的地方?苏午扶着排子车的车帮,看着骡马车穿过那一座座坟茔,乃至是‘诡差’的坟茔,都与自身擦肩而过,他越发确定,这里就是自己与玄照师父曾经来过的地方。而今‘故地重游’,他心中没有任何欢喜的情绪,只有强烈的诡谲感萦绕在心头。骡车越过这片遍布大树与坟茔的地域,径自穿过了最后一道牌坊。牌坊后横陈于大地尽头地雄伟山影,顷刻消失无踪。凛冽山风从远方吹刮而来,骡车上的老车夫紧了紧自己的衣裳。苏午环顾四下——他们已在山顶!四下里群山万壑,尽显得微渺而矮小。‘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最末的那道破损牌坊,‘折叠’了崎岖险恶的山路,令骡车从牌坊下穿过,便来到了那雄伟大山的山顶!有些条石铺就的平台在山顶上错落交叠。几株阴森森地野槐树从山壁间伸展开枝丫,在寒冽阴风里抖擞着深黑的叶片。更多的野树郁郁葱葱,遮蔽住了那道如擎天一柱的石峰,石峰左右,插满了一道道招魂幡,纸幡在阴风中飘飘荡荡,猎猎作响。骡马车停在一处石台边,老车夫从骡车上走下来,绕到车后去,解开了绑缚着‘肿胀女尸’的绳索。凭他一人的力量,也休想将车上躺着的那具女尸卸下来,他也未有将之卸下排子车的多余动作,解开绳索以后,就靠着一侧的车帮子,安安静静地等候着。苏午亦无声息地跳下了排子车,他扬首看着那如擎天一柱的石峰下,一节节被昏冥冥雾气遮掩的石阶上,有个束着发髻,披着一身玄色大氅,内里穿着件青色交领道袍的中年男人,从那石峰上走下来,穿过一级一级的石阶,走过那片左右两边插着无数招魂幡的道路。那片插着无数招魂幡的道边,几具穿直裾衣袍的石像抖落下满身的石屑,将手中的铁戈、长矛搠在石块边,推着一副车轮箍了黑铁、上面放着一具黑棺材的大车,跟在披着玄色大氅的中年男人身后,临近了骡马车。箍着沉黑铁片,打了铆钉的车轮碾过条石砌造的平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老车夫听到这声响,顿时循声仰起头,面朝向领着推车的石像走过来的中年男人,他面上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先生,小老儿已经把东西带过来了……”“嗯。我看到了。老丈做得好。”那中年男人点点头,出声回了老车夫几句,他挥了挥手,身后那几具活动自如的‘石像’便走到骡车侧,将骡车上仰躺的‘肿胀女尸’搬起来,抬进它们推过来的大车上的那副棺材内,封好了棺盖。苏午看着这几具石像的动作,眼皮跳了跳,按捺着未有出声。“这是今天的工钱。请老丈收好。”那两鬓斑白、模样仍旧俊秀的中年男人拿出一锭银元宝,交到了老车夫手里。老车夫接住那锭银子,却好似是觉得那银子烫手一般,一下将银子都塞到中年男人手里,脸色吃惊地道:“这、这次怎么这么多?小老儿只是帮您拉一回车而已,实不值您这么多钱的酬劳。只要几枚铜钱就好,几枚铜钱就可以了……”“老丈这次送来的货物,与往日皆有不同,对我等尤其意义重大。”中年男人笑着解释道,话语里意有所指,“所以我理应多给老丈一些酬劳。并且,这次交割了货物以后,我以后该是不会再来雇佣老丈帮我拉货了。——我们需要的,今下已被你真正拉过来了。这锭银子,便算是我予你的分别赠礼罢!有了这锭银子,至你寿终正寝之时,你与这匹老骡马,都能衣食充足,子孙贤孝,再无有甚么忧患了。”“以后便没有这样的活计了吗……”老车夫的神色有些难过。中年男人再将银锭塞进他掌心里,他亦再未有拒绝。这一锭银子,估计有五两。一家人省着些花,确实能叫老车夫到死都衣食充足了。苏午看着老车夫掌心里的那块银锭——那银锭看起来像是真的,但又给苏午一种‘假的’的感觉——正是这块真真假假的银锭,才有叫老车夫直至寿终之时,都能与那匹老骡马衣食充足,无有任何忧患。“您送我这样多的钱财作相别赠礼,我却没甚么能送给您的……”老车夫攥着银子,就想跪下来,给那中年男人磕个头。中年男人伸开双臂,缠缚住了他,道:“你已将最好的赠礼给我们送过来了。老丈,你我之间,两不相欠。回去罢。”“诶……”老车夫最终坐上了骡车,老骡马带着他缓缓调头,往山下的牌坊缓行而去。相比来时费尽气力,老骡马回转之时,明显要轻松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的骡车上,多了些不属于它原本要运送的‘货物’的重量。骡马车转眼间消失在了山顶。中年男人转回身去,皱眉看着石人推过来的大车上的漆黑棺椁,出声道:“以你之积累,只能在山南的蒿里中,寻一处空坟下葬,岂能僭葬于山顶?你虽有功,此功却不能至你葬于山顶。到山下去罢!”棺椁内的肿胀女尸似是听懂了中年男人的话,在中年男人对它的葬地作出安排的时候,强烈的香火气息混合着‘撒旦’的‘恶堕诡韵’猛然间自黑棺之中散发而出,直将黑棺被封死的棺盖都推开来,滚滚诡韵香火漫出棺材,化作一道道血淋淋的手臂,朝四面八方抓扯而去!中年男人见此状,摇了摇头,取出一本薄册来,随手从薄册上撕下一张,贴在了棺盖上——嘭!棺盖彻底封死!从中漫溢出的香火诡韵,尽在一张书页贴在棺盖上的时候,尽又收拢了回去,被死死封锁在棺木之中!苏午盯着那贴在棺木之上的书页,书页上只写着一个字——‘封’!但这个字,非是以汉字、云芨文字、诡文书写就,而是糅合了种种文字特点,继而形成的‘正气符文字’!这中年男人掌握了‘正气符’?!他是谁?!莫非是素王?!在苏午脑海中神思飞转之时,那中年男人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与那几具推车的石像道:“将棺中之尸葬到‘桃山’去。它原本有功,应当葬在‘蒿里’,但欲僭葬‘太平顶’,便也有了过。功过相抵,该去哪里去哪里罢!——路上有那些‘不化魂’、‘不死尸’、‘背诡之尸’、‘直神像’、‘直神尸’、‘旁神像’、‘旁神尸’等等问起,你们便如此作答。”那几具石像未有回应甚么,只是推着大车上的棺材渐渐走远。中年男人目送它们远去,亦迈步走过那片遍插招魂幡的道路,沿着一级级山阶,往那道宛若天柱一般的山峰峰顶上走去。苏午见状,便跟在了他身后。这个中年男人,并非活人,但在苏午的感知之内,他亦非是‘死物’。当下苏午所见的这个中年男人,状态非常奇异,他以‘性魂’的状态存留于阴间的地域,却亦未受阴间的气息侵染,性魂上未有留下丝毫阴间的痕迹。此人即便非是‘素王’,亦必然与‘素王’有极深的牵连。苏午跟着中年男人,亦步亦趋地临近那如天柱般的山峰,临近那座山峰之时,他才看清那山峰之上,凿刻着三个正气符文字——‘太平顶’。“太平顶,泰山之顶,此为旧称。自明以后,太平顶改称‘玉皇顶’。”在苏午目光注视着那道天柱般的山峰之时,中年男人的声音亦从他前头传了过来。他仰头看着前头山阶上中年男人的身影,出声相问:“这是泰山?”“泰山岱宗,于阴间留影。”中年男人道。苏午低下头去,沉默了一阵,又向其问道:“撒旦祥羊,葬在尊驾所指的‘桃山’,是否合适?”“正合适。”他与那中年男人对语之间,脚下的石阶好似化作了一道鳞片滑腻的蟒蛇——他踩在这滑腻的鳞片之上,只是稍微动念,身形便跟在中年男人之后,须臾间登上了泰山主峰之巅顶!“太平顶。”“唯有阴间主可葬于此,余者不得僭越。所以我才说那‘不死尸’欲葬自身于太平顶,是大僭越,有大过错。那些‘直神像’中,与阴间主关系最近的‘嫡子辈’,都不能将自身葬于太平顶,一个头顶鬼筋都还未脱尽的不死尸,却想僭居太平顶,太痴心妄想。”中年男人将一道招魂幡插在了山顶旁侧一座孤零零的、分外低矮的坟丘上。坟丘前立着一块墓碑。石碑上的字迹业已在阴间之风无休止的吹袭下,被刮磨去了。但这座坟冢既然立在太平顶,其身份已然分明,想必正是‘阴间主’!‘阴间主’的坟冢侧方,还挖出了两口坟冢。一座坟冢里的青石上,覆盖厚厚尘灰,显然是被挖掘出不知多少岁月,已致墓室里都堆积起了厚厚的尘灰;另一座坟冢的墓室,则是刚刚才挖掘出来,内里干干净净,未有积累起丝毫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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