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飞溅,刺激得身中“三眠不夜天”的士卒们越发癫狂,驾着战车向群拥而来的中原剑会众人冲去。有些人自地上跃起,不管不顾抱住身中“九心丸”之毒的中原剑会弟子,咬颈食肉。受袭击的剑会弟子们大声哀嚎,满地打滚,空骑的战马脱缰飞奔,受践踏者无数,放眼望去,四下皆是惨状。
成缊袍挥剑救人,孟轻雷大声疾呼,董狐笔满场疾驰,傅主梅既要救人,又要救马。中原剑会本来气势刚起,就要扑向柴熙谨的战车,对方众人突然发狂,顿时将剑会的气势冲散。
“轰”——“轰”——“轰”——
一连几声巨响,随着发狂的人群冲入剑会阵营的几辆战车突然起火炸开。战车满载银色鳞粉和黑色火油,那东西一旦沾身便起火燃烧,极难熄灭。双方在爆裂燃烧的战车周围死伤惨重,鲜血在毒火之下烧为焦黑,许多人在地上挣扎呻吟,难分敌我。成缊袍于心不忍,伸手扶起了一人,那人却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
柴熙谨眼见战场大乱,仿佛炼狱,并无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意。当朝兵马杀他白云沟亲眷,他送朝廷的兵马去死,只仿佛理应如此,和他的喜怒哀乐无关。战车引毒火往前冲,他的战车紧随其后,冲向了杨桂华所带的人马。
杨桂华只护卫公主,不参与飘零眉苑之战,但柴熙谨驱车冲着他狂奔,杨桂华略一犹豫,传令道,“保护公主!”
八百步军司摆开阵型,宛如一条长龙,首尾相接,将红姑娘几人团团围住。步军司盘龙为阵,缓缓旋转,外围士兵都与疯狂的厢军一沾即走,他们都手持长兵器,列阵整齐,一时之间,已经癫狂的厢军无法攻入内圈。
此时,林中响起新的弦声,柳眼再次拨弦,这一次,玉团儿站在他身后,双手按住他后心大穴,将自己微薄的内力传给柳眼。柳眼指带真力,那弦声脱胎换骨,仿佛一声一声,都能直入灵魂。
傅主梅刚左手勒住了一匹马,右手捞起了一个人,他将人往马上一按,回过头来,看柳眼扣弦而弹。
这是一首新曲,他没有听过,也不能和歌。
新的音杀笼罩全场,玉团儿脸色苍白,柳眼同样脸色苍白,这等强度的运功他二人都承受不了。但眼看面前尸横遍野,烈火焚尸,人间炼狱不过如此,这人世不是柳眼的人世,但他已刻骨铭心的知道这人世中的人,与彼人世的人,并无二致。
人世何苦。
唯卑唯尊。
唯如沙砾。
“我即灾厄,我即枷锁,我即是魔,又是因果。我半生消磨,看世间显赫。我手握世间之恶,踏过血流成河,看悲怆满目看挣扎、呻吟、恸哭的死者;我去了青萍之末,等候死的花朵,等天地崩落等沉沦、毁灭、消失的结果……但此花开彼花落,苍生总能胜我,我难以言说,不知生死为何,天地冷了又热,是非对了又错……谁爱我、谁恨我、谁杀了我——”
柳眼纵声而歌,即使是红姑娘也从未听过他如此放肆纵情。柳尊主总是冰冷的,绝美诡异,心思莫测,即使是弹琴而歌也是幽暗低沉的。
但此时柳眼放手弹琴,指甲在琴弦间崩裂,他的歌激昂震荡,声音如入云霄,以内力辅助,简直猖狂阴郁又充满了杀气,字字句句都包含了蛊惑。每个人被他琴歌一震,都想起柳眼执掌风流店作恶多端的那几年。他冷漠轻蔑的滥杀无辜,他放纵九心丸流毒江湖,有多少不谙世事的少女加入风流店,受制于异术和毒物,从此断送一生?
柳眼之恶,那是真实的恶,并非虚妄,也非情非得已。
四面八方,怨毒的目光顿时向他转了过来。
连地上挣扎呻吟,口角流涎的毒发狂人都安静了三分,眼睛里也有了怨毒的神采,向柳眼望去。
柳眼手中弦微微一顿,他问背后的玉团儿,“你怕吗?”
玉团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无论柳眼要做什么,她都不觉得不好。
“我不怕死。”她正在咬牙向柳眼体内尽可能输入内力,只恨自己平时不够努力,练不出惊天的功力来。
我不怕死。
柳眼微微一震,这小丫头从来都不聪明,却总是……能看见真实。
“啪”的一声,柳眼扬鞭策马,让黑色骏马一人双骑,载着他和玉团儿向柴熙谨的战车而去。
他用力过猛,黑马发狂人立而起,随即一头撞向柴熙谨的战车。
柳眼人在马上,随着狂马纵跃之势,他倚着马颈姿势始终不变。
他手中的琴和歌再度响起。
“我即灾厄,我即枷锁,我即是魔,又是因果。我半生消磨,看世间显赫。我手握世间之恶,踏过血流成河,看悲怆满目看挣扎、呻吟、恸哭的死者……”
柴熙谨第一次领教了柳眼全力以赴的音杀,心口气血翻涌,本来空无一物的心绪骤然起伏。他仿佛一个空无一物的人,突然被塞入了种种自我厌弃、挣扎痛苦、冰冷绝望的情绪,他碰触到了恨……是一种与他相似又不同,同样绝望与空洞的恨与癫狂。
因为不堪忍受,所以要加害于人。
但他人的沦落与苦痛,并不能让自己的变得足以忍受。
这不是复仇,这是沉沦。
师父。
你我师徒……真是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