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无情命运捉弄的委屈在母亲温暖熟悉的嗓音响在耳畔的那一秒,排山倒海般灭顶覆下,我泪流满面,我欲语还休,我该怎样跟母亲道别?怎样告诉她这是女儿今生今世与她最后的通话?妈妈会是如何反应?她怎可能承受得住?爸爸呢?外公外婆阿姨呢?他们怎么能承受得住?然而命运的剥夺永远那么郎心似铁,那么举手无回。
“小枫?小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在不在飞机上?!啊?!”妈妈觉察出我语气的不对,想是预感到什么,声音立刻宿命般撕裂悲怆起来:“说话呀!宝贝你在哪儿?!在哪儿?出什么事了?”即使满机连绵不绝的哭诉声清晰地传至彼岸,母亲却始终不敢将自己真正担心的那个预测宣诸于口,谁都知道那个预测的结果,只能是个最终的了结。
“小枫!~~”母亲神魂俱灭的哭声沙哑地震破耳膜时,机侧一翼剧烈晃颤起来,吱啦一声巨响,机舱内都震耳欲聋,舱外空气中旋转的铁皮凶悍地砸上玻璃,机窗上阡陌骄横的裂纹在对流和气压作用下愈涨愈深。
“妈妈!”我不知哪儿来的平静,沉下嗓音止住母亲歇斯底里的无谓哭嚎:“妈妈我只要你知道,今生今世能做你的女儿,小枫很幸福...小凤很幸福!真的!如果让我再来一遍,我还是会为您一句话,拼尽一生...”
墓碑上的“孝女立”,钢琴旁的小捣蛋,最后一滴滑过脸颊的泪水突地冰凉,我知道舱外零下数十度寒风已倒灌进舱内。
“孩子啊!!”意识中母亲的嘶吼恁地刺痛,机舱里发出万马奔腾的巨声,纸片座椅翻飞群舞,机身在自由落体的加速度里被暴虐的强盛气流拧绞成团,一股大力扯断我的安全带,将我生生拽出座位。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抛向已分崩离析、切口锋利的机窗,空中短暂悬浮的瞬间,重物“轰”地砸上后脑,但在气流的压抑下身体已觉不出痛来。我模糊着意识,任命地由气流夹裹着自己拖出舱外,四面八方突至的漩涡一刀刀割在身上,巨大的左翼引擎在我右前方轰鸣着旋转,我朝它扑去,我无能为力。
这回真的要零落成泥了,我闭上眼,意识在扑面的强风中陡然模糊。
好像一万年,好比一瞬间,好比一瞬间穿越了万年的黝黑谷屿,好像穷尽万年只为追逐一瞬间那一米阳光。
当我聂晓枫再度于人世睁开双眼时,我以为又回到了千年前。
竹藤蔓绕的棕色横梁,盎然辉映的榻前芳攒,简陋却平坦的窗前木桌上,古鼎横香不复存焉,取而代之却是干干净净一只圆润木盘,盘间满满的青葡白荔晶莹剔透,张扬着甘甜的蜜源勾引了我因遭遇强风而干涩蠢动的喉头。
我顾不得观察周遭景致,扑上去大口大口啖食这清甜的自然馈赠,桌上竟还摆放着一只木制的水壶,我捧过一饮而尽,周身清冽。这才发现此室中所有摆设,皆为木制。感觉体力总算恢复了大半,后脑的撞伤也不复作祟,我开始有心打量起自己的所在。
奔出屋外,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愕然,放眼是碧玉绵延、轻拥四野的葱翠竹海,高大落地竹的间隙,隐约绽放着嫩黄的新芽,那是竹笋。和风四起,竹波淅淅簌簌温柔地攒响,浑然天韵扑面袭来,我看呆了。一回头,深深浅浅的粉嫩嫣红又铺天盖地、促不及防地当头笼罩过来,木屋之后,竟另是一片桃李汪洋。
拂袖杏花春雨,又临温山软水。我顾不得赏风纳月,卯着脑袋横越桃海,一路奔至郁郁葱葱的大山前。
“你在哪儿?”我对着绵长青黛大声呼喊,那指认的称呼却百般倔犟地不肯出口:“你出来!”
曾几何时,我也这么呼唤过他?岁月太旧,陈事累累不愿翻醒,岁月太新,前路漫漫终不避他足印。我脆软的娇喝生生刺入青垄碧湾,划破了宿命的静谧隔离,玲珑了山林的婉约曲线,荡漾了千生千世光阴的追响。风止一刻,月落梢前,暗香浮动,暮鸦四起。橘日一回头,黄昏突地醒了。